“小枝”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个浪头卷来,笛子被缓缓地带向大海的深处。
十二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得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锹,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
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望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像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十三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平敦盛挑衅似的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你走吧。”
十四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漫过了马的胸膛,大黑马似乎也在抽搐着,河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脸。他愤怒地紧着马刺,继续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经淹到马脖子了,也漫过了直实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渗入了他的内脏,仿佛能让他的血液结冰。身后的源家武士们都骑着马跳进了宇治川,而且不断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顿时,河水仿佛被人和马的血液温热了,直实重新又恢复了力量,他的大黑马带着他渡过了宇治川,第一个上了对岸。他挥动着长剑,大声地叫喊着,在刀与矛的丛林里劈杀着,一个头颅被他的剑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回忆中父亲的人头。
源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冲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敌人彻底丧失了抵抗,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直实继续向前冲着,他见到了一个全身黑甲的敌人,也许是个将军。他追了上去,最后把黑甲人逼到了河边。直实看着那人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浓的群山中,也是这张脸和这身黑甲。
十年前这个人放过了直实。现在又落到了直实的手里。但他是杀父仇人。
直实在选择。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静地看着直实,不明白直实为什么那么婆婆妈妈。他对直实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了甲胄,抽出了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小腹。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断气,不停地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直实,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直实明白他痛苦到了极点。
直实也懂得,此刻对黑甲人来说最人道的方式是什么。
他挥起剑,熟练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头。
干脆利落,一瞬间,黑甲人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实呆呆地愣在那儿,看着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风吹起了涟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欢呼了起来,惊天动地,源家的旗帜高高地飘扬起来,连同着无数敌人的头颅。
直实默不作声地把黑甲人埋了。
十五
“你说什么?”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让你走。我不想杀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
十六
祖先的灵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仿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
父亲站在平敦盛的面前,毫无表情,不怒自威,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的和服,长长的袖子和下摆,使得烛光下他的影子特别地大。
“樱花树下的土好像被翻动过。”父亲以低沉的鼻音问着平敦盛。
“樱花树?不是开得很美吗?”平敦盛的声音颤抖了。
“是啊,樱花开得很美,这是有原因的,儿子。”
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平敦盛的脸:“儿子,樱花多么美啊,就像你母亲一样美,美得惊人,因为美,所以,每个人都喜欢樱花,谁都想摘下她的花瓣,就像你母亲。可是,这棵樱花树只属于我们家族,是我们的,你母亲只属于我,你懂吗?等你成为一个丈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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