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食堂里只留下钟子期和银河。
他们也没让阿姨们重新工作，只是不声不响打了饭，银河刚一坐下就问出了积攒大半天的疑惑，像是有备而来：“你刚才在导师面前是不是撒谎了？”
钟子期心道银河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他把嘴里涩得发苦的白菜帮子默默吐出来，包在纸巾里攒手上，决心今晚还是只吃果盘吧。
“你撒谎了。”银河又道，比刚刚更确定了。
“什么啊？”钟子期不得已，只好开口，回以问号脸，“我怎么啦？”
“就是刚才，”银河说得更直白些，“你说那首歌不是你写的，这句。”
“怎么会呢，镜头不是开着的吗，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观众呀。”钟子期笑，从银河的餐盘上拿起筷子递到他眼前，“快吃一点，别吃白菜根，叶子和肉都还能咽下去，趁着现在米饭还没完全硬，你刚才不还叫着饿吗？”
“你看，你还是在回避我的问题。”银河接过筷子，又放回了餐盘里。相处这么久，他终于彻底找到了钟子期的言谈规律，都不用等钟子期辩驳，笃定道，“刚开始听见导师提问的时候你就犹豫了，还重复回答了三遍不是你，这说明你也在说服自己。而且，你心虚的时候眼神从来不乱飘，反而更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刚刚说话的时候盯着导师看了好久，一眨不眨。我都看见了，所以我觉得你在说谎。”
他连询问钟子期的机会都不给，半点犹豫没有，直接下了结论。钟子期想起来银河说他的成绩在区里名列前茅，他有点信了，那种情况下都还能发挥如此犀利的观察力，可见一斑。
“你说是就是咯。”钟子期扁扁嘴，无所谓道。
银河的双眸仿佛刹那间被点亮了，在那一刻犹如璀璨星河揉进了一双眼里，他的喜悦呼之欲出。
“果然是你！导师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写的？”
但这种喜悦来得毫无理由，放在此刻着实荒诞又突兀，把钟子期给看蒙了，他奇怪地望银河一眼，回问：“如果我说是……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银河笑了起来。那是钟子期都从未见过的笑颜，纯粹，透明，发自内心毫无遮拦，它甚至让银河的脸庞都随着嘴角的弧度变得浑圆饱满，就好像是藏在玻璃瓶里的花被人取了出来，曾经远远观望的人终于见到了花原本的样子，甚至还能嗅到花的香气，那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让钟子期也情不自禁地想探过去轻轻摸一摸，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银河微微扬起脸，倚靠在椅背上，语气叫人分不清是期待还是自豪，他继续说道，“那你可就拦不住我了，我想怎样的事儿多了去了！”
钟子期没听明白，一怔，把刚刚抬离桌面的手又悄无声息地落了回去。
冥冥之中，就像总是因为分毫的错位而发出滋啦滋啦不和谐声响的两个齿轮终于在某一天的转动中找对了正确的位置，那些银河曾经以为的只是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在霎那间冲回了头顶，盘旋徘徊，它们纷纷排起了队，就像那些被调整好误差的齿轮。
若说是没奇缘，为何偏偏遇他。戏里唱的果然是对的。
*
在那个对于钟子期而言如同噩梦般的2017年盛夏，在平京某条胡同尽头的一座戏园里，一位名叫银河的少年光着脚坐在凉亭里的摇椅上，抱着半个大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得正起劲。
那是父亲叫他新认的徒弟蔺生送来的，那个夏天，蔺生几乎是一天送来一个，他话不多，每每都是在不远处银红敌意满满的盯视下，放了西瓜就走。蔺生比银河大六岁，进园已有**年时间，几个星期前，他刚从学徒升级为沈知秋唯一关门弟子，尽管园子里一时盛传沈知秋这时候认徒弟绝对是冲着继承沈园来的，但在正经“少东家”银河眼中，蔺生从来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这种明显为了刷脸的做法反而让银河更瞧不上，但他不会跟西瓜过不去，看到蔺生抱来了就伸手接过，自己切，自己掰，再自己吃。
有一天，梁小仙喜气洋洋地从屋里跑出来坐在他旁边，拿了个MP3，把耳机往他耳朵里塞。
“快来听听，用你六岁的录音带做的前奏，觉得怎么样？”
银河二话不说，唰地把耳机拔了。
自从蔺生出现在正院之后，银河就再也没唱过旦，也再也不想听自己唱的旦。那段时间，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上个月还可爱乖巧的银家小儿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少了笑。
那应该算是他整个青春期的伊始，伴随着父亲领了一个陌生的男生进家门。那是敏感、细腻、多疑、迷惘、落差、孤单、懵懂、稚嫩、青涩等等一系列形容词放在一起都无法一揽而括的犹如猛兽般的生长痛，他骤然被吞没，束手无策，而他的父母，一个没空，一个没心没肺，其他人呢，都被姐姐银红拦下了，她被小时候诱拐银河的那些人吓怕了，认定所有接近他讨好他的人都另有图谋。银河就这么被保护着长大，又像是被禁锢着，没有人与他分享这些已知的、未知的、美好的和不美好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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