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旻的手指落在华合十五年六月某日的一页，看了两眼，反过去拿给裴固。
上头记述一个时隔十六年又犯案的拐子，迷昏甄家一个偏房，只是没走出城就被抓了，拐子反抗时被杀，那偏房原样还回甄家。
“我去借擎华三十一年的……”丁旻轻轻叩着膝盖，话音渐低。涉及擎华年间事，就有诸多不便利，他打定主意，先去趟宫里，探探李纯口风。
裴固抬头看他一眼，复又垂下。
“嗯。”他将一片落下的白梅扫到地上，“此事……必然牵连甚多，你小心行事。”
丁旻抬手系扣，笑得懒怠又邪气。“知道。”他穿着靴，又补一句，“师兄等我回来，一块儿外头吃去。”
不待裴固答话，丁旻就大步走了，没忘合上门。
他走之后，裴固像是不会动了，雕塑一般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去整理散落的书册。华合十五年至今的失踪人口都在上面，一人一面，不多不少，任生平富贵几何，都三五句话交代干净。陈旧的纸张里爬出浅褐色的小小的虫，碾死也没有留下痕迹。
丁旻入宫熟门熟路，听闻安护司的卞司务来述……挨骂，就去旁侧小书房等候。
小书房很冷清，因年关将至，夫子放假，皇子放课，没有人来。最后排李晞桌上放了本书，丁旻抄起来看，没甚规矩。反正他八岁就进宫，陪着只有四岁不到的李晞混天混地，私下是尿尿和泥的交情。
这书同课业一样乏善可陈，是新修的奉盛史书。丁旻撇嘴，心想：不过两代，不到六十年，这就修起史来。想是这般想，看着消磨时间还是要的。修书的骈四俪六，就差没把“创元帝天上有地下无”写上，倒是行间李纯小字批复：直笔言过，放甚么香屁。
丁旻差点笑出声。
于是两页之间就夹了几张新的，“直笔言过”了。
也不怪修书的文吏溜须拍马，创元帝乃至奉盛朝的开端，并不好写，随便落笔，提起来都是没干的血。
不过书里讲到飞龙卫与虎骁卫，却中肯得很，而且讲的有点发散，连知世馆如何选生徒都写了三张纸，一面说择选贫苦官家子弟与清白孩童极好，一面拐弯抹角骂知世馆出来的人互相勾结，早晚有天要结党谋逆。
“丁卫首，陛下叫你呢。”李纯身边的太监……姓夏，恭恭敬敬地喊丁旻。他从没有过依仗人势的时候，礼数很足，发自心里，所以丁旻也不似旁的飞龙卫，见他是个阉人就不待见他。
“麻烦夏大监。”丁旻跟在后头，迅速组织语句。
“卫首客气。”夏大监说，“陛下刚过气头，卫首待会儿说话，小心一些。”
丁旻说：“知道了，多谢。”
李纯有火，丁旻还就撞着火气过去。他进去行过礼，张口就是：“陛下，臣要调擎华三十一年的档。”
擎华三十一年，李横山废太子李缜，这位废太子至今没死，守着皇陵呢。
李纯袖子一甩，冷脸绕他看了一圈。
丁旻浑然不觉似的，说：“应当有些关系。”
李纯顿足，眼神愈发寒凉。“你调去，调就是。”
“臣觉着应当讲一讲——”
李纯快步走到案前，抓起砚台，砸了过去。他虽已年过半百，准头没有失，照着丁旻小腿砸的，泼他一身黑。
“滚。”
丁旻从善如流，站着用两脚滚了。滚到安护司，取了擎华三十一、三十二两年的册子，没有带回家，反是借了他们一间静室，匆匆寻出要找的条目。
——擎华三十一年八月十六，韩夸作保，从安护司女监提了个犯人。
此女囚罪名未定，只是疑她与拐子通气，交几百两银子也就罢了，只留案底。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十六年之后，韩夸都死得渣都不剩，这个女囚再次犯案。她用迷药麻倒甄家一个姓金的偏房，带着没走多远便被发现，因动武拘捕，被虎骁卫格毙当场。简短信息之后附着当值虎骁卫的名字，四个死了，三个活着。
丁旻本能觉察到这个叫卜宁的女犯人身上一定有些蹊跷，这些年里飞柳城与周边丢了那么多人，抓起来的嫌犯不计其数，保出去的也有千儿八百，只有这个是“那边人”带走的。
甄滢失踪的线索全无可寻，虎骁卫查到的证言早就递到安护司，他也顺便看了。
腊月十六，也就是前日，甄滢去城南看戏——寻常得很，飞柳城南门人流量极大，戏班杂耍与各色商铺也在南门坊市扎堆。飞柳城中人，从市井小民到大家闺秀，都知道看热闹买东西往城南去，甄滢失踪之前，还去过城南好几次，都没出过事。
腊月十六这天，她过午出门，带着两个丫鬟。在南门左近看了会儿戏，戏散之后，人与丫鬟一并不见。拍花一事，实是推测，只不过戏班的人随口提了句，说城南人多且杂，不是被拍了就是趁乱私奔去了。
甄滢当然不可能跟人私奔。
至少大家都这么觉得。
丁旻也这么觉得，于是又走到死胡同里，只好从册录上找一找线索。他开始疑心李纯并非真心要他找到人，不过做出一副兴师动众的样子给甄相看，不然放着安护司的能人不用，从内闱侍卫里找什么？还说从知世馆里信得过人里挑，他信得过的不就只有裴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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