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飞柳城不见和暖，下过两场新雪，碰上融雪的时候，越发寒冷。外头夜宵摊子冷冷清清，才月上柳梢，灯火就次第熄灭，夜再深些，外头就只有更夫敲梆的声响。
丁旻等到临近亥时三刻才从假寐中醒来，值夜养成的习惯让他刚一睁眼就进入完全清醒状态。他小心出门落锁，攀墙上房，足尖踩着青瓦片落在另一户人家屋顶。夜里偶有树木枝条不堪积雪重负断裂之声，传得极远，故而他这一星半点的足音没人听见。
但他听到了另一种足音。
猫跃上飞檐一般轻微优雅的落地声。如果没有房顶的积雪，那么连这一点声响，都不会有。
丁旻扯出一个微笑：“闹什么呢，大半夜不睡觉。”他压低身子，循着声音来处去，听不清楚到底多远，只知道是着火那家的方向。
到那家隔壁屋顶上，丁旻猫腰细听，脚步声消失，屋里却有响动，且有微弱摇曳的光线。
——闹鬼？
丁旻探出头，发觉是烛火黄光，映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在窗上，看模样是男人，头发扎在头顶，下半张脸蒙着布巾，布巾打结就在脑后，突兀的一条小尾巴。
是谁？
丁旻正要下去看，那猫一样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在屋顶？
不是屋内那人！
丁旻即刻缩回去。
寂静的夜里，猫一样的脚步声就在他旁边那间房子上头，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踩着雪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人像是浑然不怕被发现，步子稳当，一点也不收敛。
丁旻深吸一口气，谨慎侧头看。
从青桐巷另一边互相交接的房顶，走过来一个披着黑纱的男人，黑纱被一张惨白面具压在额上，披到脚踝。他很高，也很结实，没人会认错成女子。今夜风不大，吹着垂坠的黑纱微微飘荡，让他像一个实体化的影子、一个莫名的生物、一缕不容忽视的游魂。
猫一样的步子再次响起，丁旻看到一个同样穿黑衣的男人踏前一步，利刃出鞘。
“我只是来看看。”披黑纱的男人声音带着笑意，“你呢，裴金城？”
似有轰雷在脑海炸开，丁旻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漆黑。他忘了躲避，半跪着看两人僵持。
裴固长刀平举，刀尖指向披黑纱的男人。
“松先生。”他的语气让丁旻感到陌生，“甄滢和秋枝，是不是你烧死的？”
第二道轰雷炸开，丁旻捂着嘴，方能不叫喊出声。
松先生已然看到他，却没点破，只是笑问：“你说呢？”
裴固沉默。
“不是我。”松先生伸出左手，指一指脚下。他五指戴了三个戒指，指头上布满老茧，像是常年耕作的农人，“把刀放下。”
裴固没有放。
“裴金城，你打不过我。”松先生说，“我不怕檐下冰，你也没带出门。”
裴固还是没有放下。
松先生便有些无奈：“何至于呢？”
“是不是你？”裴固又问一遍。
“不是我烧的。”松先生的手背到身后，悠然道。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裴固的刀尖垂下，语气也和缓许多。
松先生道：“说了来看看。”
“这儿？这儿可没好光景给你看。”
“有。”松先生耐心说，“裴金城，你就是个好光景，而且我要是不来，哪里知道你居然真是李纯的狗，白日替他守城，夜里替他杀人，连枕边那位都瞒得死死的。”
丁旻一惊。
裴固背对他，看不清神色，“此事与你何干？松先生要是没事，尽早出城罢。”说罢收刀，要入鞘时，又听松先生说话。
“你是不是内疚？”
裴固动作僵住一瞬。
松先生接着说：“你把甄滢和她丫头放在这空屋，门虚掩着，料想这家人新修屋子，且遣散了雇工，一时半刻必无人前来，她两个药效过了自然就走回家，安然无事，可你没想到她们死了，被人烧得面目不识。”
裴固因他的话心绪不宁，足下一动，瓦片碎响，底下屋子里的人影猛一抬头。
“松先生，你该走了。”裴固冷声说，他的刀还没入鞘，复归平指。
松先生歪头，额上惨白人面也歪着，“噢。”
不待丁旻反应过来，披着黑纱的松先生便到了裴固面前，左手按住他持刀的右手，右手捏着裴固的脖子。他个子比裴固高不少，略一抬手，裴固就只有足尖勉强点地。丁旻看到此人左手腕上绕着细细的金线，辉光洒落。
他是个修者。
“说了你打不过我。”松先生像是教诲小孩子般和蔼，“乖，你师弟看着呢。”
裴固不挣扎了，他艰难转头，松先生便松开手，让他好好转过去看一看。他看到丁旻半跪在旁边屋顶，脸上满是震惊。
裴固睁大眼睛：“小旻，不——”
下面门板嘎吱作响，里头那人出来了，步速极快，出院子之后循小巷往外。丁旻不再看裴固，他跳下去，悄无声息跟上。
“你也去追罢。”松先生说，“哦，对了，方才你问甄滢是不是我烧死的，不是。”他顿了一下，说，“是我弄熄了两块炭，她们才憋死的。”
裴固闻言双目赤红，但他没与松先生分说，只是追着丁旻的方向去，故而也没有听清楚松先生后面的话。
“毕竟那小姑娘用两只红蝶委托我，要杀光韩家人。虽说弄错情报，杀错了人。”
青桐巷内，丁旻追不及那人，只觉背影有些熟悉，反是在屋顶的裴固一跃而下，挡在出巷子的地方。那人前后一瞥，手中短刀出鞘，一劈却空。他定是惯用长兵，如今换了短刀，一时半刻不能习惯距离。只一击落空的功夫，裴固刀锋迅疾，刀尖从头竖劈，那人险险一退，只被劈开遮面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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