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模样，李纯反而笑得不行。
“你还欠点儿火候。”李纯拍拍他的肩膀，自己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连衣裳染了墨都不介意。
丁旻手足无措，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张没裱成圣旨的绢。
他脑子里糊了一会儿，想到诏书既不是李纯写的，也没有玺印，一定是不管用的，由是心安理得抓着，拿回去给了裴固。
没想到裴固展开一看，点点头，自己挽起袖子，去厨房找裴冬拾秋天拿来压咸菜坛子的石头，在一堆圆润河石里找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水里洗干净，又找到一盒还没干的朱红印泥涂上。
正是奉盛朝的国玺。
“哪儿来的？”丁旻嘴都合不拢，拿着翻来覆去的看。民间传说李横山用国玺砸过人，掉在地上，将上面趴伏的九条龙砸断两条，补的金首后来掉了，熔成私印陪葬。这会儿丁旻一看，九条龙正好有两条缺了脑袋。
裴固扣完印，又拿丝瓜瓤刷干净，重新丢回压咸菜的石头堆里。
“我娘给我的。”裴固语气毫无波动，把诏书卷起来，让丁旻拿着，丁旻不敢接，“让你放书架顶上！没要你拿回家。”
丁旻便去书房里，手探上去还有一块包袱布，扯下来一看是李纯说的黄绢，不知道原先在青桐巷小院里放了多久，一股子尘灰气。
“你就不问问我娘是哪个？”裴固也跟着进来，垂手甩水。
“是哪个？”
“你说呢？”裴固反问。
丁旻心知必然是和皇室有关，嘴上却讲的乱七八糟：“是我岳母。”
“闭嘴吧你。”裴固弹他一脸水珠，“我娘李纾，是陛下二姐。”
丁旻挑眉。
裴固又说：“国玺是真的，陛下手里的是仿的。”
丁旻也给李纯守过许多次夜，断头的国玺见过几回，从没往真假上想。——任谁也不会觉着是假的！
“哦，哦……”他舔了舔嘴唇，“这样。”
裴固不咸不淡地又抛出一句：“陛下即位的圣旨也是假的。”
这下当如五雷轰顶，丁旻全然说不出话了。人人都知道李横山立储摇摆不定，也知道李纯原先不招他青眼，可几次三番的立与废、甚至李纯之前的太子都废了贬去守陵，就不觉得李纯即位有猫腻，实在当时只有个李纯堪用罢了。
谁能知道原来嫁了人还搬去沫城的李纾，手里才捏着真正的国玺，才是奉盛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陛下知道吗？”
“知道。”裴固说，“他见上头几个兄弟都被先皇杀的杀、贬的贬，知道兴许自己就是下一个，恰好那时先皇病重，要将我娘召回京中即位，陛下的人在半途截住……”
李纯夤夜奔驰，到了沫城，与李纾商谈。大抵是威逼利诱，李纾却不为所动，只笑着说：“弟弟，你实在蠢材，白绢也有，黄绢也有，笔墨也有，手也有，你自己想干的事情，想坐上去的位置，非要别人让出来才行吗？”
李纾十指莹莹如玉，指腹掌心都有茧子。
她嫁人之前，也是弓马好手。
嫁人之后，她的轻甲与弓箭都收在裴守真书房里当装饰，保养极好，一把青铜小剑刃口闪着寒光。
李纯再不敢说什么，对这个皇姐叩拜再三，在李横山没发现之前回了宫。
接着便是伪造诏书，从死囚牢里摸出个做假古董的盗墓贩子仿了国玺。李横山的病来得快，气势汹汹，一时无法，竟真让李纯登基。无法之下，也只得着手挽回。
所以沫城七月十五，推了裴固的那一只手，不是为着让裴守真闭嘴，不过是想断绝李纾的念想。万一她记起来自己才应当坐在帝位呢？李纾也许不想做女帝，但她还有个儿子，加上真正的李横山手书与国玺，比李纯更有资格。
可那必然带起一阵动荡，奉盛朝经过创元帝几十年的调理，终于稳定下来，他不可能看着自己亲手缔造的盛世开端毁于一旦。
相比之下，女儿和没见过几次的外孙，就成了可以牺牲的筹码。
“那他现在给你传位诏书又是几个意思？”丁旻问。
裴固摊手：“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李纯的脑子可能不正常，也可能又是一个局，或者……干脆就是好玩儿。
丁旻又寻思出一点蹊跷：“我觉得不对啊，先帝凭什么杀儿子，连带太子都送去守皇陵？”
这个问题，裴固还真的知道答案。
他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先帝觉着……男人的孩子未必是自己的孩子，女人的孩子却一定是自己的孩子。”
“啊？”
丁旻万万没想过会是如此粗糙的理由，却也有点道理。他问说：“李缓莫非真的……”
李缓是李横山长子，系李横山还是静宁爵时与发妻所出。早些年间依稀有传言，说李缓并非李横山骨血。
裴固抬手按着他的嘴唇：“知道也别瞎胡说！”
那就是真的了。
丁旻抓着裴固的手腕，将他手指咬上一咬，“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转而想到他生母是李纾，若无李纯为求自保伪造诏书登基，这会儿裴固便是太子。
李纾做女帝，裴固便不能从父姓，于是要叫李固。
丁旻想着，那自己便要挤破头的去太子殿里值守，夜夜看着他入睡，片刻不肯放松。
然而若李纾真的没有将皇位让给李纯，裴固做了太子，他就不能在知世馆里遇见幼年的丁旻，也就无有后头的事情。丁旻大抵会被知世馆拒之门外，不知道漂泊何处，也就与他无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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