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唐家堡训练影卫的手段总是很多的。
训练师带着一队少年走到竹林深处，我好奇地踮脚看前面是什么，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绝望的眼睛。
那是唐家堡的敌人，他们这样说着，于是拿来让孩童训练如何杀人。
小师妹攥着我的袖子吓得发抖，连千机匣都不肯举起来，其余人也都战战兢兢，训练师等了一会不耐烦，催促我们快些动手。
我走到前面，正对着那俘虏的眼，“救救我”，他无声地说。
我举起千机匣正对着他，一发追命直直穿过他的头骨，血噗嗤一下溅出来，落在我未带面具的一边脸，带着温热的体温。有一滴流到了嘴边，是腥的。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却印象最深，那双渴望生存的眼就在我眼前在我梦里，挥之不去。
杀的人多了也就麻木了，人死前的绝望总是一样的，哀嚎也好哭泣也好，都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死人的味道也总是一样的，粘稠的血液破碎的肉体，黏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
唐老太自听训练师讲起，便把我归入杀人的那一列，于是提早离开师兄弟出堡去。小师妹问我做什么，我告诉她去集市，后来身上的死人味道重，她也不再问了。
我逐渐从唐家训练的守卫，变成了暗杀的工具。幼童时期的记忆太深，骨子里都刻着唐家二字。
直到进入恶人谷，烧了那发带，世上再无唐家堡唐唤这一人。我也与唐门再无瓜葛。
那时的恶人谷远没有现在声名远扬，也没有现在有秩序，那时候一群走投无路的人凑在一起，无非就是亡命天涯。
王遗风不知从哪里听来我的故事，大约是烟或是谁打听到的，呵，毕竟他也是唐门的人。战阶制度刚开始的时候，我便已经是极道魔尊了。
按理说应当是从低处往上走的，可能是碍于我的弩箭，竟也没人有异议，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这位置上。
那时候哪有阿洛阿慕这两个小祖宗，每次回谷也不过是复命罢了。小院子落满了灰也没工夫打扫，整日挂着千机匣奔波在外，杀人或等着被杀。
再后来恶人谷遭江湖名门围堵，我领着几个唐门弟子躲在暗处伏击，在天策营前见到了卿君。
我便也是毫无惊讶，卿君如此正派君子，自然是要参战的，更何况他也是李承恩的爱将。
我躲在草丛里盯着他，就那么盯着他，许久未见他仍是那一副我爱恋的外貌，仍是那一身银甲红衣，那杆枪也是我摸过的。
如今都与我无关了。
卿君成亲那晚，我站在师父的门前，师父让我快些收手。
我这一生才过了几多春秋，前半段被唐门左右，杀人无数，后半段遇到卿君，便安心停留，却未曾想都是妄想来的。
师父年轻时也是杀人如麻的恶魔，我依稀记着她浑身鲜血进屋，从不避讳徒弟们，大喇喇地拆了衣角绑住伤口，来日去复命，又杀一人。
她却能隐退江湖，离开唐门，嫁与夫君孕育子辈。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我洗不脱血海深仇，只有我抹不掉杀人噩梦，只有我清不了人命血债。任凭他们将我仅有的一点点都剥夺干净。末了给我留一句，这是我的命。
我是如此地不甘心于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于它。
卿君与我约定的三生三世，第一世就抛下了我。师父与我约定的不离不弃，幼年就把我留在了唐家堡。命运是否对我不公？我不知道，因为我从不能左右它。就如同幼时无法左右身上的委任，少时无法左右自己的感情，成年时无法左右身边的生活。
我猛然想起卿君走时说的话，他说，阿唤，这都是我的命。
他认了命，可我不认。
而不认命的唯一方法就是与之抗争。师父说，阿唤你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要去接受。接受我进入天策接受李卿戎马一生，接受他成家生子，接受我孤苦一生。
于是杀了她，抗争的第一步。
我对着她和她丈夫的尸体磕头，庆幸刑天去了别处并不在此，没有拔下他们身上刻着我名字的弩箭，翻找出红色的绣着“阿唤”的发带扔在地上，转身离开。
许久不用千机匣手都要锈了，幸而幼时的记忆抹杀不掉，我想起我第一次杀的那人的眼睛，和师父眼中的神情一样，绝望到了谷底。
我纵马离开天策，是黑夜。我一边逃离一边想着卿君见到那情景会是什么表情。是终于明白了的懊悔，还是对弑师的我的怨恨，可惜没机会看到了。
我躲在草丛里望着卿君，许久才回过神。才恍惚想起这一见是有原由的，王遗风遣我等伏击，取对方人头。
我等到了深夜，对方的军帐烛火终于熄了。
戴好独当一面擎着千机匣，其余人被我遣去别处，我一个人进入了卿君的帐子。他是主帅之一，自然只有他一个人，我听见旁边得手的声响，举起千机匣，却下不去手。
我少时的爱人就在我的面前沉睡，而我却要在他梦里取他性命。
我生平第一次下不去手。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卿君却睁开眼，他按住我的手点亮了蜡烛，满目惊愕地望着我。
“阿唤……”他这样喊我。
我还想说些什么，帐外传来将士的呼喊声，大概是哪个孩子脱身时露了踪迹。卿君的表情从惊愕到不解，到终于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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