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蜷缩在李恒怀中，那人极其高大，一身锐气收敛，肌臂青衫似将自己护在襁褓中，心神随之微颤，却刹那冷静。
她眉眼低垂，朱红如血的口脂染在青衫上如一朵鲜艳红花。李恒心知安若性子，抱够了，这才不舍得地放开了安若。
安若转手拉着李恒衣袖再次坐好，慵懒依着凭几，一手持盏小抿口烧酒，摇着扇子不急不徐道：“世间并非如郎君想得那般黑白分明，就拿那至尊之位做比，有多少帝王能做到争得天下而不负亲友。再如昔日北齐皇帝高纬，虽为众人口中昏君，可在妾眼中，却不过是为了一人放弃一城罢了。”
她扇子轻顿，收入手中轻描淡写道：“郎君不必下此诺，前路艰险奇崛，就算...就算负了妾，亦无需多言。”
李恒听着这毫无波澜的话语，再看她那不畏风浪安之若素的模样，心中虽气恼却发不出。
面前沉静从容的女子眼眸深邃如绿潭，波澜不惊，已将周遭风景尽收眼底。
李恒如气消般摇头，不得不承认自己欣赏的正是此女静若处子的性子，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淡到极致更显娇艳。
如此，想必这便是她不同于红尘女子的赢处罢。
李恒无可奈何道：“你总驳得本王无话可说，想曾也是书香门第，又命途多舛浮沉于世，眼光定是不低于昭王的。”
提到那人时，李恒神游片刻，不知为何自己总将安若与李冀安相比。孩提在东宫与其初见时，那人嘴角就带着三分笑，如深潭平和无波。
分明同是稚子，可他一字一句却像都已在心底转过了七八回，思忖许久利弊分明。李恒回神，感慨道：“昭王心有城府，许些事不愿与我说透。”
安若自是明白李恒意思，她摇着扇子低垂眉眼，道：“妾怎能于昭王比，妾能想到的顶多昭王半分，且并非棋中人，亦非持棋者，不过观棋者罢了，若是胡言，怕惹来杀生之祸。”
她说着，依在凭几上微微一笑，露出白净贝齿，道：“郎君看似糊涂，实际心如明镜般敞亮。安若所言，郎君亦是能自己想明白的。”
李恒径自斟满饮尽，一手拿着酒盏，摆动食指似已有醉意，“无妨，此处就你我二人，本王愿听你说道说道。”
安若闻言侧颜，团扇遮面摇头道：“妾不过市井女子，怎可妄议朝政？”
“那你便告诉我，在你眼中是何人持棋，何人为棋。”李恒指尖轻摇酒盏，酒盏与食案摩擦发出轻微声响，他微眯眼打量着面前女子，似想将她心中所想句句剖析。
“棋子还是棋手，便看郎君如何想了。”安若思索片刻，似是组织好了语言，才放下团扇望着李恒，直直迎着他的目光，扇侧轻点桌面，平静道，“于心中窥伺皇位的皇子而言，朝堂之上便是成王败寇，甚至连圣人都是其手中棋子。”
“窃国者侯，胜者即为王，胜者即为正。”
李恒闻言诧异，却见面前女子温和一笑，将语句中的戾气收敛，慵懒依在榻上笑道：“郎君莫见怪，若是这般想，圣人便是最可怜的，受尽天下人暗算。”
李恒眼底越加复杂，似有忌惮又觉无需忌惮。若她是男子，想必仕途坦荡，定会有所作为...还是因她是女子，天生敏感多思。
安若面色波澜不惊，侧头望着桌上那盏含桃，轻摇团扇，微风吹拂发鬓，“可若拿圣人手中棋盘作比，黑白子便是宦官与权臣。”
面前女子不再说下去，笑望着李恒，示意点到为止。李恒点头，放在食案上的手不觉收紧，轻笑摇头道：“不错，自安史之乱后，大唐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藩镇割据宦官弄权。”
他拿起酒盏来回摇摆，望着杯中摇晃的液体，再即将倾倒出时又收了手，稳稳放于案面，看着杯内烧酒来回摇摆，一方倾去一方倒，在摇摆之中逐渐恢复平静。
李恒慢慢笑了起来，道：“你曾一语点醒我，无论内宅还是朝堂御前，若要长久都需一碗水端平，正如当年武皇提拔寒俊与士族相抗衡。”
“如今宦官与朝臣亦是如此相互制约，宦官权大，自有纯臣弹劾。”
安若起身为其斟满烧酒，点头道：“郎君如此聪慧，若是奔向至尊之位，便不能只看一方利弊。”
安若眉眼近在咫尺，李恒一时竟觉得虚幻飘渺，呢喃道：“若说宦官与朝臣相互制约，那藩镇却又是另外问题，节度使在既定税额之上又添加各种名目横征暴敛，如今藩镇百姓生活困苦，民怨沸腾。”
安若小抿一口烧酒，眉轻目淡，“官场复杂多变，寥寥几语又怎说得透彻，永贞年间对藩镇革新这般决然，却亦是以失败告终。”
“圣人今以法度裁制藩镇，为国为民自是好事，可若削藩彻底且成功，那大明宫中岂不人人自危，”安若一顿，自知不可再多说，心中所想既已说了七分，便不再开口，唯恐影响了建安王，便转头道，“女子本不可议政，谈到此处已是越矩。凡事均双刃，只看郎君如何想了。”
李恒借着醉意微微皱眉，盯着面前女子问：“依你所见，昭王可有夺嫡之念？”
似是询问，可其眸中一闪而过的森冷，被安若敏锐捕捉，她略微诧异，眨眼间又恢复了冷静，轻摇着团扇垂眸思索。半晌，才不疾不徐回：“郎君应比妾更了解昭王，他若想，怕是郎君早已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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