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流砥柱年近不惑，大名文汝东，字西吾。不说他陈列柜上一排杯匾，名誉多得贱卖也嫌鸡零狗碎；也不说他先前重洋远赴，在哪个北欧国家皇家学院好生教过几年书。单说他家谱上写着是文征明的一支。凭着这条，就算是块土坷垃，那也是出身不凡的补天遗珠，何况人家本来就给祖上争了一口两口气呢？可世上道理就是如此，被捧得多了，人就越发飘了，做事分寸轻重也就抛到九霄。如果一直这样飘着也无大碍，怕就怕有个不识泰山是岳的登徒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春秋大酲后知觉。
如果去问文汝东参加过多少回淮堤论坛，他会说，不多不少，满打满十届。若是再问印象最深的是第几届，他也会如实道出是第十届。碰上他心情好，最多最多指不定与人说起那次论坛上一幅江南青绿山水，却独独不提出处名姓，头回亮相，那是如何打眼。但倘若不经意提起一句，噢，那回也是澹台入明头次声震画坛吧，文汝东断会立即缄口，举茶送客，别指望剩下一点面子给你。大家都说，文汝东见惯多少前浪后浪高，这般举动定不是因为青出于蓝胜于蓝，哪里犯得着去太计较后生。估摸着是澹台入明做了什么出格事，才让人家咽不下这口气去。
由于淮堤论坛不是谁都有资格坐在席上的，再加上知道内情的人不愿多说，见诸报端的谈资也少，因而人们只有马虎拼凑描画，混出的原委似乎是这样的：文汝东在淮堤论坛上也是几朝元老了，一看席上有个年轻胜如当日自己的澹台入明，不知是出哪门子气，吭吭嗓子就开始摆资格：“怎么着？这淮堤论坛还有孩子来？”
“孩子”二字咬得很重，在座人大多权当文汝东玩笑语，只有熟悉澹台入明的一位长芦先生朋友出来打了圆场：“小伙子都年过弱冠了，既然是长芦老兄保荐来的，文先生可别看不起啊！”偏偏不知是什么星宿转得不对犯下冲，文汝东讲话丢了高低轻重，嘴里继续拿澹台入明掂量：“我只知道长芦先生前几年收了个小徒弟，听说那眼高的……别是这位吧？连京城地界的人都看不起，那我们在座的，岂不是都入不了人家的眼了？”
满座和着话哄然大笑，澹台入明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等人笑完了，文汝东趁势一抬手：“小徒弟，就从你开始吧，也让我们开开眼界。”澹台入明只不动，有好事者嚼舌道：“抬举你呢，不识好歹！”澹台入明仍旧低着头不看任何人，语气却分毫不乱：“在座这么多前辈，怎好意思呢。”文汝东越发不让，周围人催逼也越急。忽然，只见澹台入明一抬头，厅堂天花板的灯亮从他眼瞳中一抹掠过，恰恰对上文汝东轻慢的眼神：“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澹台入明示意让人将携来的一幅卷轴缓缓展开于长条会议桌上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颈。澹台入明挽了挽袖子，将画卷缓缓展开。首先是茶褐底子，上面铺出声先夺人一色蓝，蓝里发青，确切地说是绿到极致，白乐天《江南好》里的一江春水。越往后看，磅礴却不失细致的勾勒与一目千里的境界越发叫人屏息。迟日一叶，弱水深波，青绿山水，甲天下的秀色，竟然有些《千里江山图》的意味。
面对一幅鲜明山水色，在座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一时静默无言。澹台入明俯身又起：“献丑了。”眼里的光点停驻，移也不移地聚焦在文汝东身上。
文汝东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现下他有所见识，强自镇定，两根手指叉开来托着下巴：“……这画，你年纪轻，还是有些工夫不到家啊。”澹台入明的话紧紧跟着来：“请先生指点。”在全场的注视下，文汝东支支吾吾，冒着一额头的汗，故作深沉道：“你看啊，这画啊，自个儿作就不好吗？偏偏要去仿那千里江山的意，依你看，古画就有意思，难不成是自己画不来？”澹台入明只一笑，微俯首徐徐道：“正因为初出茅庐，工夫不到家，才不敢冒昧作画，糟蹋上好青绿画材不说，还贻笑大方。”
一旁长芦先生故交早已听不下去，快语道：“文先生哪，我这老东西眼花了，看不出好还是不好，也做不了大伙儿的主，您给个准儿吧！”一面向澹台入明宽慰地点点头，澹台入明会心一笑：“文先生的眼力好，绝不会混淆珠目的。”
文汝东被这一顿抢白引得里外不是人：若说不好吧，可这画哪里不好了！若说好，最开始发落出来的那些话就不作数，自己的面子和名声可要贱卖在这里了。他不住地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半张着嘴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他的眼睛求救似的往周围人身上扫，可大家哪顾得上来打圆场啊？自己怕是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
周遭人面面相觑，一边是往日话语权最大的本城画坛领军人物，一边是画工不可小觑，现下还有老一辈撑腰的小后生，这圆场谁也不好打。但是只要有一人敢搭讪着开口，大家一起应和起来，语多话杂，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实上，这件事也就是这么糊里糊涂收尾的。
自此风波过去，澹台入明在画坛一炮打响。光是去掉“最年轻的淮堤新秀”的头衔，那幅青绿山水说辞也是传遍街头巷尾。当年澹台入明才二十，现下过了几年了，画技越发纯青，风头依然健得很。
虽然经营个戏院子，少不了应酬攀交情，可圈子网不到澹台入明身上，蒋岫何必去多留一个心。平日的风闻呼啦啦刮满耳朵，也不过听一听，哪里想到就此要去拜托人家一个天大的情面。蒋岫光是想想这些谈资就觉得头大：这么个人物还会卖给他蒋岫一个面子吗？但事到如今，只能往梁山上去走一遭了。只是八字没一撇的交情，外加万事开头难，蒋岫怎么好直接开这个口？
万幸他还有个小吴。“蒋总，今年美协要办一个画展呢。展上还有大画家现场作画拍卖的，筹到的款项都拿来扶贫献爱心的。”
“既然是义卖，你替我去现场买那一两幅就……”蒋岫话说到一半吞回去，“不不不，你直接去捐一笔吧。那画儿纸儿的给我这俗人买回来，倒落了个吃灰闲置的命，挺不值的。”小吴摇摇头：“您得去啊！”他说着上前一步，向桌上恭恭敬敬递上一封邀请函，“因为，澹台先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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