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雨很快就下来了。
一阵一阵的雨,一阵一阵的下。一道一道的闪耀的电直直劈掉半片的天,雷声由沉闷到响亮,从远处隆隆翻滚而来。
雨水积没脚掌,天气还是闷热。陆守延停了空调,打开了窗,凉风拌着斜雨穿堂而过。
周日下午,睡醒了午觉,屋内一片阴压压昏沉。
陆守延打开电灯,转身看见满贺正趴在床上,翻看陆守延前些天给他买的儿童读本。
陆守延打了半杯水,坐回床上,仰头把水一口吞完,再拿出手机算着这个月的账单。
房租、水电、伙食,扣掉林林总总的消费,多少也都还能剩下一点。陆守延一向不喜欢省钱,以前没有满贺的时候,陆守延下了班总喜欢跟着同事四处撒野;现在满贺来了,也还是要抽空带他去动物园海洋馆等地方逛一逛玩一玩。
他从夏茵那里要来了个妈妈群,披着马甲每天进去溜一圈。别人妈妈在群里抱怨自己孩子今天又闹着买了什么新玩具,他转眼就到超市买回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别人妈妈推荐吃什么补身体,他不分青红皂白,也一样不差地买下。别的孩子有什么吃的玩的,满贺也要有,一件都不愿意让他落下。
眼看着屋里的玩具都堆不下了,陆守延还是忍不住一箱一箱地买。满贺倒是非常懂事,每次他要往购物车里塞玩具时满贺都要拉着他的袖子,板着脸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说:“不许再买了,家里已经有很多了。”简直就是大家长在教训小孩子。
再攒几年的钱,贷了款交够首付,就可以在这里真正安定下来了。
以前总笑身边的朋友急着买房,没想到现在比他们更为积极活跃。离了家才知道真正的艰难,陆守延在这座城市里待了十几年,近来却莫名生出一种漂泊异乡的感觉。
满贺背光趴着,灯光被他挡在背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书页。陆守延替他打开了床头的台灯,让他换个角度,好让视线更亮一点。
他看着满贺,就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直愣愣干巴巴地看着。看他额头上的浅疤,没过耳尖的鬓发,粗糙的手指,两肩,颈后隐隐约约埋进衣间的小痣。
每次下班回家,满贺从厨房出来接他,他们总会有一阵短暂的对视。那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心安,他心底沉着满满的温温的一潭水,水中一轮白月浅浅地映在湖面,除比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风也没有云,没有凄惨的乌啼和满天霜水。他的心非常沉,非常稳,一下一下,强劲有力地跳动。
他曾经问过满贺:“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满贺用一贯天真的语气回答:“知道呀。”
他接着说:“不是对玩具和零食的喜欢,也不是对夏茵姐姐的哪种喜欢。”
满贺也照样轻松地回答:“知道呀。”
他又问:“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满贺径直起身,对着他的嘴亲了一下。
反而把他给亲傻了。
他分不清对满贺的感觉,混杂了太多同情和怜悯的感情,也许是亲情多一点,也许是爱情多一点,但是沉稳是他给的,心安也是他给的,他知道他想和他走下去,两人搭着手,非常平稳地往下走。
“满贺,”陆守延躺回床上翻了个身,“棉棉没钱了,怎么办啊,没有办法养你了。”
满贺一愣,放下书本,定定地盯着陆守延,看得陆守延都不好意思再骗下去。
“没关系。”满贺爬下床去,拉开床头柜,翻出他的猫咪零钱包,哗啦往床上一倒,五毛一毛的硬币叮叮咚咚地落下来。
“你看,这里有那么多钱,”满贺拿起一张二十元面值的纸钞,“我们把钱放进去,每天都会有钱多出来。”
那是我每天偷偷塞进去的。陆守延在心里悄悄地说。
“这里没有吃的,我们就回红水村,我种东西卖粮食给棉棉买肉吃。”
“真的吗?”
“真的。”满贺一张张把纸钞叠起,“棉棉已经走得太久了,我认识路,没有钱,我们就回家去。”
只有贫瘠的村庄才肯包容像他这样的人。即使亲人刻意忽视,至少还有一片旧瓦可以容身。
村庄就是像他一样,不漂亮,不体面,肮脏、落后、充斥着野蛮,但那些陈旧绵软的温情却还残留在他身上。
落后的村庄被进步的城市远远抛在身后,一如他当年被抛在身后一样。
他们都是为人摇头叹息的固执存在,无法被人改变,也不能剔去身上被强加的偏见。
他保留了愚笨和迟钝,村庄保留了土地和山岩,他们就这样彼此倚靠,与世隔绝,共同点燃木柴生起炊烟,遥望一轮几千年前的寂寞的圆月。
但他心里种着棉棉。
棉棉可能不知道他在他心中是怎样的存在。
他的一块饼干,就足以典当和村庄相伴的二十多年。
陆守延笑了起来,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让他回去种地卖粮食找饭吃。
事情总是这样有所遗憾。
满贺数钱的手慢了下来,他大概能明白玩笑是什么意思。棉棉刚才就是在跟他开玩笑。
他也笑了起来。
尽管他心里有一点点像流水,一样寂静的潺潺。
雨很快就停了。陆守延又重新开了空调。
他打了个呵欠,又把满贺扑到怀里。
夏天,总是要再睡一觉。
漫长的下午,总要在梦境中度过。
人声喧闹,车马喧嚣,关上门,一切是寂静,如夏夜雨蛙蝉鸣。
一觉醒来,漆黑该从掉天幕下来了,月亮该从空中掉下来了,星星也该从河里升起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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