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笑天眼中浮起愧色，歉然道：“这两日未曾来讯，惹得你们挂心，的确是薛某的不是。”说着便一拱手，算是赔礼。柳梦麟冷哼一声，意思便是我听见了，端起酒坛又饮了一口。薛笑天道：“不过这两天我并未强用真气，杜兄的方子也在吃着，还算舒服。”柳梦麟细细看他面庞，病容果然略微消减，不复前日所见苍白，这才略松了口气。
雨势渐弱，亭角飞檐挂着的雨幕也断成了珠串，一滴滴缓缓落下。酒不算多，柳梦麟已饮了一半，又问道：“你这冒雨前来，我还道你略有所获，现在看来，这小小江州倒是让你为难了？”薛笑天理直气壮地道：“毕竟是别人苦心经营十数年的地方，若能让我一两日内轻易摸个透彻，反倒不寻常了。那日和柳兄分别之后，我又按着线索先去找到了那位替十二连环坞做事的师傅……”又将那夜在城外遇见蝙蝠帮等人和那位东漓寨老人的事儿简要给柳梦麟说了，柳梦麟微一沉吟，说道：“这一带本就龙蛇混杂，最近更甚，光这几日内不仅苗人来得多，便连胡人也多了起来。白日在我住宿的客栈里，还有个胡人女子，瞧着像是明教中人。”
薛笑天眉峰一拧，奇道：“明教中人？”柳梦麟道：“正是。那女子扮作舞姬在楼下献艺，阿娜丹瞧着新奇，我也多看了两眼，瞧她跳舞时竟结了个火焰手势，像是拜火教一脉的信徒，便多留了个心眼。但她悄悄摸走阿娜丹随身之物我竟没能察觉，步伐轻盈得像鬼魅一般。本来还未看出她是何门何派，但后来想起先师说过，明教中人武功特异，有一道遮掩自己身影气息的独特法门，唤作幻光步，那女子身法与先师描述颇多相似，我这才敢笃定。”
薛笑天垂眸沉思良久，沉吟道：“明教旧部新徒一同聚在这江州城，真是有趣。”
柳梦麟摇头道：“只怕不是聚，而是追。蝙蝠帮与地鼠门两帮早些年总爱宣称自己是明尊圣使，做下不少恶事，这些账全一股脑算到了明教头上，如今明教弟子甘冒禁令风险深入中原，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薛笑天微笑道：“也有这原因。明教深入中原行事，清理叛徒必为理由之一，蝠王鼠王已死，蝙蝠帮与地鼠门不过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我瞧前夜那几人藏头缩尾的模样，只怕十二连环坞也未必将他们放在眼里。真正需要忌惮的，反而是那个遁入南诏的萧沙。”柳梦麟一想也对，说道：“此次恰好也涉及到曾经帮助南诏起兵的天一教，又北牵幽州，不得不防。”
他说的虽然很对，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薛笑天也是苦无良策，叹道：“防虽是要防，但凭咱们眼下的人手，也探不出萧沙身在何处、手上做着何事。反而是明教对这个旧部也算是知根知底，若能留意明教行动，探得动机，兴许也能知悉他们对萧沙有几分把握。”
柳梦麟反问道：“那你呢？你觉得此事有几分把握？”他本是看娜萝来意不明，不愿相信明教，但无奈太过嘴拙，话已脱了口，又觉得似乎是在求问于人，又连忙道：“我虽听说五大掌门受困南疆时亦有不少明教弟子参与施救，但他明教中人素行邪异，单凭此举便下定论，我仍是觉得欠妥。”
其实柳梦麟所虑不无道理。明教在还是中原第一大教的时候，便有了“魔教”一称。这并非只因明教本名为“摩尼教”，也要拜他教中诸人行事所赐。龙蝠鼠三王在明教受到重创、举教西迁之前便为所欲为，已在中原做下不少杀孽，更有前代圣女米丽古丽血染江湖，手中不知累了多少门派美貌女子的性命，桩桩件件笼统算来，令中原武林对明教仇怨日深。在破立令颁布之后，陆危楼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光明寺中聚众商议入宫逼谏，足见其教中上下作风怪诞狠辣。
薛笑天却明白他所想，说道：“明教也被叫了多年的魔教，过往诸恶如何痛施辣手咱们都知道，眼下不提也罢。我却曾听说过一件与这大是不同的趣事。”柳梦麟问道：“何事？”薛笑天道：“是他们明教的教义，写在大光明录中，教中信徒须得每日虔诚唱诵……”柳梦麟不屑道：“他们还能有什么好的教义不成？”薛笑天笑道：“可不正是？”他顿了一顿，又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唯我明教，唯光明故。喜乐哀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便是明教的教义了。”
柳梦麟大感奇特，疑道：“我还道他既有魔教之名，又出了不少恶人，该当十恶不赦才是……没想到居然奉行净劫除厄、渡化苍生。不怜悯自己，还要去‘怜我世人’，的确有几分慈悲相。”但过往之事皆不可更改，柳梦麟略有憾意地嗤笑道：“恐怕明教也曾怀着普渡之心，只是教中人员庞杂，教主也用人不察，以致作乱内外、为祸武林，反让明教堕成了人人厌弃的魔教。”
当时明教声势日隆，风头无两，但因为这三名法王和圣女之故，也与武林中各大名门正派疏离已久，互相之间没什么明面的交流往来，渐渐陌生却也正常。薛笑天道：“天下宗教无非是信仰仙佛鬼神，信徒求其庇佑，盼一生平安无忧，本质多是向善，只极少数暴力嗜恶。但柳兄所言也有理，明教野心太大，教众人员庞大，难免鱼龙混杂，更何况那几个恶人又血债累累，无怪江湖中人谈之色变。”他微微一笑，轻叹了口气，续道：“人性本就如此，总是记着别人的不好，久而久之便也忘了别人最初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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