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轻轻掀起王放盖的那件羊裘,摸出上面的一个个开裂破口。将手肘搭在他身上,穿针引线,打算给他补一补。
都快破成筛子,再穿出去,成乞丐了。明日一早还不知是何天气,倘若起风,他再穿上,那就是个鼓风的渔网。
帐篷内光线昏暗,忽明忽灭,小小的火堆纵横跳跃,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不论是针还是线,甚至她自己的双手,都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但她针黹娴熟,也不打算用那点光毁眼睛。
她甚至不用眼睛看,就能穿针——粗线理出一根,舌尖轻轻舐湿一段,绕在手掌上,针鼻左右一滚,轻轻一碾,那线就慢慢挤进针孔里。再用手一拉,大功告成。
她闭着一双眼,觉得周围宁静,摸索着慢慢缝。只偶尔睁眼,确认一下走线的位置。
帐外游荡着轻微的风声。她的腿上,是绵长而沉稳的呼吸声,把她小腹上那么一寸方圆的肌肤吹得热热的。
一针一针,穿梭交织,紧密平整又结实。她听着心绪渐渐平和,甚至轻声哼出歌儿来。
*
王放一睡好久,做了各种荒诞奇梦。
梦到关键处,却不巧醒过来了。
他打着呵欠,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正看到一双伶俐巧手,在给他补衣服。衣袖轻轻飘扬,露出一截白如皓玉的腕子来,好像黑夜中跳舞的精怪。
他盯了好一阵,才觉出并非做梦,可把他感动坏了,“阿姊……”
“酒醒了?”罗敷手上不停,“别抬头,小心针扎着你。”
她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心里也得意,觉得他肯定该感激涕零。
谁知王放下一句话是:“那个、阿姊……能不能帮我把手套也补一补?”
说着,把那单只手套捋下来,轻轻往上一托,不当不正捧到她的鼻子尖。
罗敷:“……”
真不见外,真把自己当儿子了?
见他赔笑兮兮的,也生不起气来,柔声说道:“这个不急。等安顿好了,我给你缝一双新的。”
“不嘛,旧的也要。”
居然跟她撒娇,抱着她的腰摇晃两下。真受不了,她鸡皮疙瘩爬满身。
若不是见过他纵马提剑、怒喝杀敌时的凶狠模样,她真要以为,自己腿上躺了个大号婴孩宝宝。
好在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任性了。她也知道怎样安抚:“手套一天不戴没关系。还是衣裳更要紧……”
他却固执,“我明天就想戴。”
眼巴巴看她,从下往上,只看见一个精致小下巴,瞧不见她的神色。
罗敷问:“为什么那么着急?”
王放犹豫一会儿,终于放开她的腰,抽回左手,盖在她正在缝补的衣服上。在暖橘色火光的映衬下,手背上的小红胎记若隐若现,像是印上了几片三月桃花瓣。
他喉结微动,小声说:“不想让人看见。”
罗敷一怔,没想到他如此执念。
“又不丑,又不碍事……一定要日日夜夜的遮着吗?”
刚想安慰两句,王放又嘻嘻笑了,自己解释:“不是怕丑。阿姊你想想,胎记这东西独一无二,我又不是阿父亲子,万一……嘻嘻,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万一哪天我走在大街上,突然扑过来一个老阿婶,大哭我的儿啊——然后呢,我就得跪下来跟她抱头痛哭,然后孝顺她一辈子……放在戏里,那叫阖家团圆,放在我身上,叫麻烦。所以……”
他没说完,罗敷便掩口笑个不停:“天底下就你一个傻瓜,台上的戏文居然还当真!你……你从小戴手套,就是为这个?”
“世事无常,我总得防着点儿吧。”
罗敷见他神色认真,更是忍俊不禁。把针插回线团儿,拿起他左手看了看,问道:“那又怎样?你若能凭这个找到亲父母,不是好事?”
她忽然心中闪念,问出一个此前没想过的问题。
“十九郎,你可记得,生身父母的身份模样?你又是在何处被先生发现的?以后若是……”
按照他的记忆,他被捡来时大约四五岁。就算不懂人情世故,认不得山水地理,或许也会记得一些零碎片段……
王放目光一闪,笑容消失一刻,声音郁郁的:“没印象。只知道那人贩子是从洛阳方向来的。当年饥荒波及整个北方,也就国都附近,饿死的人稍微少些……但我当时年纪太小,阿父说我又昏傻了,醒来一问三不知。不过,就算我记得……”
他眼中忽而闪过冷漠的光,像迷途不知返的野兽。
“就算我记得,我早就想过了。亲父母既把我扔了,便是恩义已绝。我阿父只有一个,姓王。我就算孝顺,也只孝顺他。”
罗敷心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不该赞同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双亲,还有舅母。
他郑重其辞地说完,忽觉缺了点什么,在她腿上翻个身,眼角绽开一个笑,补充:“……嗯,还有你。”
罗敷冷漠答:“哦。”
他剖白心迹,急道:“我干嘛要对不认识的女人好?若换了你,大难临头,你会把我丢下?”
一句话话说得重,声浪穿过薄薄的麻裙,击在她的大腿上,她无端一痒,不自觉的一缩。
罗敷觉得这个类比未免有些不伦不类,然而这是他心中块垒。被抛弃一次的孩子,总归是害怕被第二次抛弃的——不管是被谁。
她于是坚定摇头,笑道:“那怎么会呢?你看我不仅不丢下你,还给你补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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