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阳最后一次收到李松的礼物，就是这枚美玉。
李松学什么都学得挺好，偏生读书不行，一行字看到眼里，从来颠三倒四，用手指一个个指着，还要连蒙带猜的，否则根本读不下去。
这对李松来说，是致命又耻辱的弱点，对叶云阳来说，却是件幸运的事情。若非如此，从一品武官之子，庶出也可入官家的学校，不会在扬州这种商贾之地，滞留那么久的时间。
叶云阳出身叶家的旁系，与藏剑本家只算远亲，家中主营钱庄酒楼，产业遍布淮扬。他开慧颇早，五岁进了学堂。彼时李松九岁，因在洛阳时两次都未通过考试，到扬州还是在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中间念初学班。
李松大了一些，本也长得高，在一群孩子中间可谓格格不入，因着读不进书，上学堂也总臭着一张脸——大多学生对他都避之不及。开了学没过几天，先生叫他们放课后互相抽背，背完才准走，他以为必定无人和他结对子，没想到小个子的锦衣公子笑眯眯地凑了过来。
叶云阳没办法，孩子们天生只喜欢跟同类一起玩，他也是落单那个。他顶着这个大孩子的黑脸，心里默念了二十遍“伸手不打笑脸人”，做好了被凶回去的准备，却见到李松总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好。不过我背得有些……背得很慢，如果你以为……无妨的话。”
叶云阳早已习惯别人的记性远远落后于他，当然一点也不介意，反而觉得李松这幅样子，很是可爱。
只是背书而已，对他来说简单到无聊的事情，琢磨怎么帮李松背还好玩一些。没多久他就察觉李松慢只慢在难以通读，便慢声细语地陪他多读了几遍。两人都把课文背完，一前一后离开学堂的时候，小半的学生还在摇头晃脑。
早春傍晚，学堂的巷子里，摆了许多小摊。摊子上琳琅满目的，都是贩予小孩的玩意儿，鲁班锁、九连环、陀螺和拨浪鼓，踢的球大些，抛掷着玩的球小些，还有各式各样的泥塑，布的皮的玩偶，最惹眼的是挂在架子上的，花花绿绿的纸风筝。
叶云阳家里早已堆满了各色玩具，风筝总有新绘的样式，他便仰着脖子去看个新鲜，余光瞥见某高个也未走，一转身，便见到李松也望着风筝——但他的表情不像在挑选玩具，反而像在做一件严肃的事情。
叶云阳不由想，难道他天生便是这样的脸？就算是放松着，看起来也像是在凶别人？
李松有所察觉，扭头望过来。
就是那么凶。
叶云阳一吓，随后抱歉地笑笑，朝他举起右手来，在他眉心前一寸处停住，像是想要隔空抹平他眉间那个被挤出来的小小凸起那样，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孩子的手，每个指头尖都圆圆的，紧绷着收住，晃完便一下缩了回去。尽管动作本身的确有些冒犯，由他做出来却半点没有这种意味。
可是李松却狠狠地瞪了过来。
叶云阳连忙把手举到耳侧，畏缩般弯着指头，又道：“你又皱着眉啦……”
李松觉得有些好笑：“皱眉怎么了？”
叶云阳也说不清：“这样看起来很凶，会叫人很难亲近。”
“……为什么我要好亲近？”李松的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看向一旁，“你这么小来上学，家里人不来接吗？”
他努力控制了表情，听叶云阳说家里的管事已经来了，也找到他说的不远处那个下人打扮的人，便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叶云阳这才明白他不是在看风筝，而是在陪着自己，因为两人出来得早些，李松虽然也不大，却看叶云阳还是个娃娃，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待着。
“等等、等等，先别走。你……我想要玩风筝，现在也还早，可以一起吗？”
李松顿了顿，应了下来。叶小公子买了只纸鸢，递给了他——那天他们玩得很开心，而后就成为了朋友。
时间过去太久之后，叶贤在昆仑常驻的第一年，开春时龙枭的闲人们忽然说要放纸鸢，他不管，由着他们咋咋呼呼去长乐坊买，买不着，他还一起去砍了竹子，找到懂的人帮着编了架子，让他们糊去。
没有小贩会在这种大风的地方卖风筝，再结实的纸鸢也会理所当然地在变幻莫测的冷风中坠落，但战事的间隙，恶人们却玩得不亦乐乎。
叶贤只是不想扫了帮众的兴而已。他想到脑袋疼，也想不出李松那时是不是真的有开心过。他的记性再好，分得清再多的人的面孔，能记得的却只有李松皱眉的样子，他笑起来是什么样，他什么时候有笑过，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可能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能从第一天开始他就错了。但他蠢到毫不知情，以为就算不得同生共死的深情，但毕竟算得上好友——以为喜欢一个人便也是懂他，以为他有着不为旁人所知的温柔和正直，以为他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他不是。
商人家的小孩喜欢交际，在学堂待久了，渐渐也没人在意他小上一两岁了。
叶云阳有了许多新的好友，在学堂也好，放课后也好，身边总是热闹的。但许多人一起蹴鞠一起玩弹弓时，他总记着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第一个朋友仍闷在房里。李松只有叶云阳一个玩伴，叶云阳心想他是最需要自己的人，便常常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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