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天舟在三日后的清晨驶入圣宫。这里同龙域不一样，没有无边无际的海水和清凉，反倒每一寸的空气中都浮涌着日光的喧嚣。
我从天舟上下来，踩在天石铺就的地阶上，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的已经在另一处地方了；这里不是我生长的龙域，我与它唯一的联结就在于陵霄，可如今……
琐碎事宜自有肖雨替我打理，我粗粗应付了一番羽族的礼官，便带着胸口里正酣睡的泼皮鸟踱到一旁，百无聊赖地看肖雨同人家你来我往。瞧了一会儿，实在无趣，就又走远了一些，四处打量。
终于等到他们寒暄完毕，那礼官正要带我们到宿处稍作安顿，忽然一队侍人从另一侧匆匆而来。
我胸口的热团动了动。
我这才猛然想起，这小东西还在我身上睡着呢——我本打算到了圣宫就将它交给羽族，可事到临头却有些舍不得了。这小凤凰怪得很，脾气坏，又明明烦人得不行，我却偏偏真恼不起来，还觉得它颇为亲切熟悉。
我少一犹豫，便错过了开口的时机，余光中又瞥见那另一队人马渐行渐近，显然是朝着我们来的。为首的那人还高奉着一枚火羽，那火羽尖正指着我们这边。
我瞧得心里一动，被那火一样的颜色燎了一下，忍不住转头去看。
“小殿下？”肖雨在前头回过身，疑惑地看着我。我被他的声音一唤，回过神来，旋即答道:“来了。”
我又最后看了一眼那羽。谁知就是这一眼，变故抖生——那羽突然飞射向我，直逼在我眼前才停住，紧接着便在我周身飞绕一圈，最后悬停在我襟口的地方。
众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下意识地望了那为首者一眼，正与他的对上。他稍一愣，随即高声道:“请龙六太子留步——”
那人快步赶到我面前，在我胸口的地方看了一眼，拱手道:“敢问龙六太子——”他话还没说完，我心口那处布料便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瞬间，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我身上。
我无端紧张起来，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在那些灼灼的视线下差些想要伸手把那动来动去的小凤凰按回去、藏起来……但好在，最后还是克制住了，甚至在那小脑袋探出来的时候还算冷静地扶了一下。
“殿下！”
那为首者一见，顿时惊呼一声，忙不迭地退了一步，躬身行礼。
一时间，羽族一众皆俯身施礼。
我木了一阵，才缓缓低下头。搭在我衣襟上的那个脑袋灵活地左右转了转，又抬起头和我对上了眼。我与它面面相觑，它趾高气扬，毫无心虚之感，还小声地“啾啾”了两声，毛脸上满是得色。
它发出欢快的叫声，而后扑扇着翅膀，从我襟口挣脱出来，飞扑向那根凌空而立的羽毛。它衔过羽毛，飞落在那侍者的头顶，宝贝地用双翼把那羽毛牢牢抱住。
——依赖而眷恋的姿态。
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初见时它为何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明明那时四周有这样多的人……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能发出声音。
那侍者似乎已经习惯了，顶着这副有些滑稽的模样面有歉色地同我告罪:“焰殿下年幼，有冒犯龙六太子之处……还望龙六太子海涵。”
我听见了，字字都真切，只是却无法作答，思绪仿佛被凝固住了，迟缓地转不过弯来，身体得了知觉，却不知如何回应；唯有死死地盯着他头顶那个抱着珍宝怡然自得的雏凤，好像这样才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的面色太过僵冷不善，那侍者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护着他的主子远离我这个看起来不太安全的人。
我低头看了看我与他之间那稍多出来的一点地方，清醒了一些，哑声道:“无事，它……它很乖。”又强扯了个笑，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这么僵硬，“它是……它是哪位凤君的孩子？”
这侍者面色一顿，“……焰殿下是吾族小君，君上血脉。”
我一怔，生生被这寥寥数语逼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抬眼瞧着他，良久，才艰涩道:“它是……凤凰啊。”
凤凰……为什么，偏偏是凤凰……
侍者看着我失态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些许异色，但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垂首不语。
我的右手垂在身侧，正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忽然被一阵温暖包裹。
“小殿下。”
肖雨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回来，握了握我的手。我稍稍镇定了些，轻轻向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复退一步，站在我了身后。
“七公主——”
忽然有人呼了一声。
很快，我面前的人群便向两边分开了去，让出一条路来，那人群尽头正站着一个女子，向我微笑着。面容姣好，气质英飒。
凤凰展翅，蔽极九天。
我忽地看得一眩。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眼前的日晕便越大，一点点地，吞噬了周围所有，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光影——
……
直到她在我面前定住，那些虚有的光才消退下去。我的视野得以恢复。
她熟稔地从侍者手中接过那只小凤，而后落落大方地向我一颔首:“龙六太子，久仰。”
我从方才的幻觉中脱身，细看之下，她与陵羽阿姊其实并不相像，可那瞬的感觉却已经无法忘记。我匆匆低眸避过她的视线，却又看见那小凤窝在她掌心中，与她一派和谐。
“啾啾！”见我瞧它，小凤凰伸长着脖子，高兴地朝我叫了两声。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不等我作出回应，面前的凤七已然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奇道:“咦，它与六殿下倒是投缘——这孩子叫陵霄宠得太过，脾气叫他惯坏了，谁的面子都不爱给。”她一边说着，一边亲昵地点了点小凤凰初萌的冠羽，被回应地蹭了蹭指腹。
我瞧得一窒。
凤凰……朱雀……脑中乱糟糟地胡做一团，只有这两处愈发清晰起来；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我却犹抵死不肯承认其中联结。
我兀自抵抗着，殊不知自己失态的模样都叫别人看了去。只听凤七唤了我一声，目露忧色，“是我考虑不周了，六太子路途劳累，不如先去歇息，我们改日得空再叙。”她说着，唤来礼官，低声同他吩咐。
我一直看着她，却渐觉双目刺痛，要泛出泪来。迫不得已，我紧闭起双眼。
她俨然是熟悉这里的事务的，更甚者，她本就已是这里的主人。
凤七与礼官交谈的声音渐低，我连忙收敛心中翻涌而出的酸楚。一睁眼，发现她已经看着我了。
不知被看去了多少，她眼中带上了些许思量，半晌，还是莞尔一笑，温声道:“陵霄事忙，今日招待不周，等改日，六太子休息好了，我便与他一道带焰儿去同六太子赔罪，也好谢过六太子这几日对焰儿的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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