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旻不记得他是怎么从贺冲家出来，去第二家、第三家问话了。贺冲讲出的陈年旧事对他而言太有冲击力，他差点忘了还得和裴固一起吃晚饭。
裴固仍旧在等他。
“我道你又被李晞留下，或是陪公主玩去了。”裴固笑着，给他倒了杯茶。
丁旻叫苦不迭：“我陪她玩？她玩我罢！那点点大的小孩儿，最会折腾人！”他喝完一杯，渴劲反而泛上喉头，对着茶壶嘴灌了半壶才消停，“她跟李晞浑似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裴固抿着嘴，憋着笑，“永旭乖得很……”
“是你没见他烦人的时候。”丁旻起身，往裴固卧房柜子里翻自己的衣裳，“咱们拔云楼吃饭去。”
“好。”裴固也站起来，将衣带扯开重系好。他不当值的时候不爱穿颜色深的衣裳，今日选了件月白色。丁旻找出一套沙青的，胡乱套好，搡着裴固出门。他饿极了，早晨没有吃饭，中午也没有，由是此刻虽算早，也耐不住肚中空乏，要用点好饭好菜安慰自己。
到了拔云楼，两人熟门熟路往二层雅间走。拔云楼离知世馆近，教习与生徒放课便来打牙祭，都是熟客。小二知道他们爱吃什么忌口什么，不必吩咐，自去准备。
丁旻说：“我得先喝点儿汤垫垫，大清早喊我去——”他正和裴固抱怨，话没下文就住嘴。二层雅间以木屏风隔断，只能勉强挡些视线，对丁旻来说，差不多等于没遮拦。他走在前头，正好看到靠里的桌边，坐着李昀与几个生面孔。
李昀也看到了他，还看到了他身后不明就里前追一步跟丁旻并肩的裴固。
丁旻目睫一垂。
“裴卿也来了。”反是太子先起身打招呼，李昀往前两步，停在恰好的位置，对二人招招手，“快上来。”
裴固左手拍拍丁旻后背。
“臣见过太子殿下。”他挡住丁旻，朝李昀躬身行礼。
李昀抬手：“不必，在外头没有那么多讲究。”
丁旻也照样行礼，便拉着裴固要到离他们远点的地方坐下。不想李昀说：“裴卿不如坐我们旁边，我也多日不曾见你了。”
裴固沉默点头，坐在李昀左侧，两人之间只有一扇清漆镂花的屏风，连衣角绣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片刻功夫，菜陆续上齐。李昀那边聊些琐碎事情，生面孔大抵是他的门客，正与他讨论夫子留的辩题。丁旻和裴固本有话说，因李昀在场，不想说了。丁旻喝一碗汤，热了胃肠，开始剥虾壳，剥一个往裴固碗里放一个。
也不知道李昀那头讨论的好不好，横竖底下点起灯火时，他们忽然不说话了。拔云楼晚饭时人都很多，今天二层却只有两桌，显然是李昀包场。
“我大半年不见裴卿。”李昀挟了片鱼，“裴卿没变。”
裴固没答，李昀也没给他回话的空档。
“我想起来头一回见裴卿，是四岁时候，裴卿……八岁？”
裴固低声说：“回太子殿下，九岁。”
“嗯，九岁。那时候我问父皇讨你做玩伴，父皇见你不愿，就让我死了这条心。”
裴固说：“臣幼时顽劣，恐怕带坏太子……”
李昀又说：“你十二那年，永旭向父皇讨你，你也没有答应。”
丁旻隔着屏风剜他一眼，继续低头剥虾。
李昀像是想起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声音带着笑：“我这个弟弟，打小就懂事，从不闹人，可为了你，他闹了父皇小半个月，最后领回去的，是丁卫首。”
丁旻撇嘴。
“丁卫首顺杆爬的本事不错。”
李昀说完，将银子放在桌上，带着一众门客呼啦啦走了。他们走没多久，二楼便陆续上来人。
丁旻松松垮垮坐着，道：“师兄，吃虾。”
裴固便笑：“太子殿下骂你呢。”
“听见了。”丁旻说，“懒得理他。”
“你也恭敬些。”
“恭敬不起来。”丁旻伸开腿，肩颈关节咔咔作响，“烦。”
见他不爱听这些，裴固就想点别的闲谈，两人都有意无意避开甄滢的事情，尽管上来的食客多半热火朝天的谈论。他们从飞柳城的治安问题讲到甄滢在外头有个相好，言之凿凿，就跟亲眼见的一样。
酒足饭饱，丁旻拉着裴固回去，青桐巷的小小院落里没有灯，月光穿过枣树稀疏的枝条，在地上落成一张黑网。裴固走入网中，近乎无血色的苍白面庞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几片，无情的眉眼与多情的嘴唇奇异并存。
“你站着做什么？”裴固偏头唤他，“外头凉，喝了酒不要站在风口。”
丁旻看着他的眼睛，长出一口气。
“知道。”
进了屋子，暖和起来，丁旻才觉得有点头疼，他抬手按按额角，往裴固床上一躺。
“今晚上不回家了。”
裴固摔给他一张湿帕子：“擦擦脸。”
丁旻没动，他躺在床上，扭着把靴蹬去，又解了外袍，半眯眼睛，眼见就要睡过去。裴固叹了一声，抓起帕子给他擦脸和手。
“我上辈子不知道干了什么，这辈子遇见你。”裴固说，“小时候不省心，大了更不省心。”
丁旻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扯倒在自己身上，“你作孽了，这辈子还债呢。”
丁旻力气大得很，裴固挣几下没松脱，索性不挣扎。两人身体交叠，体温渐趋统一。四下无声，只有心拍跃动。裴固听了一会儿，用手撑着床，单膝半跪在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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