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馆曾经的主人叫沈轻。
如果说有哪个武者能以自身力量挑战修者，且一战成名，那么再无旁人，只有沈轻。
沈轻十六岁出绮罗山，一柄二十文钱买来的破铜烂铁百日连斩百名修者。一开始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最后一日于浮庐洲外，沈轻悍然一剑削去首座左手。此战不算震天动地，却摄住修界，从此他们知道，向来瞧不起的武者也可以张口一咬，用兔子的牙齿切开鹰的喉咙。
之后沈轻在十胜江边开馆授业，无数人慕名而来修行剑术。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沈轻离家，去烟都赴楚还絮比试之约，回来只见水银馆满目疮痍，生徒尽数烧死其中，连他一双出世不久的儿女也命丧黄泉。沈轻的妻子虽外出避过一劫，却因丧子之痛服毒自尽，至于沈轻本人，有的说与妻子一道死了，有的说自登瀛渡出海，从此不见。
水银馆大火之后，便有消息说是韩夸拿了浮庐洲的钱做的。
丁旻若有所思：“是不是沈轻没有死，他回来复仇了？”
红蝶摇头：“不可能。”
她似是在回想什么，过后苦笑说：“不过不论如何，应当是与水银馆有干系的人复仇。”
“那还真是漫长。”裴固说，“风雪汀第一次被灭门，是安清夜，此事无可置喙。至于这次，照你所说，自收到信到现在，也快双十之数。韩夸是怎么死的？”
红蝶说：“被人捏碎颈骨。”
裴固眸光一冷：“捏碎颈骨？韩夸也是个修者，没那么脆弱罢？”
红蝶摇头：“不会错的，青杏谷医师正在附近，查看过伤口，全无灵流痕迹，是个武者，而且……”
丁旻剥开一粒葡萄，塞进裴固嘴里：“而且什么？”
“而且他动作很慢。”红蝶道，“青杏谷医师说，杀韩夸的人，是捏着他的脖子，让他悬起来，然后慢慢收拢手指。”
和吊死一般。
吊死之人常常不是因为绳结卡喉憋气而死；自身重量全压在与脖颈接触的狭窄绳索上，便因垂坠力道，将颈骨拉脱——拉脱的过程可快可慢，快的几乎立时便死，无有太多痛苦，慢的却要挣蹬好一会儿才会咽气。
随着红蝶的话语，两人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景象。
那个没有面孔的杀人者拎着韩夸的脖子，将他提起来，一点一点捏紧，韩夸的颈骨脱节，又被捏得粉碎……
“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还原水银馆的大火。”裴固说，“韩夸和那些人一样，在死前都经过痛苦而漫长的窒息。”
只是为什么韩夸死后这么多年，那个人才动手杀风雪又一汀其他人？还是说这两拨不是同一个人？
红蝶说：“杀韩夸的不知道是谁，但灭风雪又一汀的是松先生。”
“松先生？”裴固抬头。
那天在飞柳城东门，面覆黑纱的似乎也叫“松先生”！
只是再问“松先生”，红蝶便不肯作答，任凭他二人怎样威逼利诱都不说，仿佛“松先生”是忌讳词语，提起来都会沾上晦气。
“大爷问完，我就走了。”红蝶起身，“仍是请大爷们保密，这回不同前头，若是被人知道我搬弄口舌，真真要死。”她不肯拿裴固多给的钱，裴固正往她手里塞，却听丁旻说话。
丁旻道：“你和水银馆什么关系？”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抬手虚抹一下。
红蝶跟着抹了抹眼下，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流出泪，将眼尾红妆晕开，沾一手红。
“如果没有关系，你哭的谁？”丁旻站起身，绕到红蝶身后，贴着她的耳朵说，“跟我讲一讲罢，红蝶姑娘。”
丁旻的动作极为亲密，可不带半点亲昵。红蝶只觉得脊背发凉，忙转身后退数步，抵着床柱。
裴固说：“你不要吓她，别拿审人的法子作弄人家。”
丁旻便笑：“好奇罢了。”他金刀大马地坐回桌边，“你不想说就算了。”
红蝶咬着嘴唇，犹豫半日，终是开口。
“我父母师从沈轻，修习无上剑术。”
她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指肚不熟练地搓捻几下——更像是许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有些忘记——春葱一般细白的指头上崩出几星红色光点，落地消弭无形，再捻一下，便有两只光做的红蝶成型，落在她指尖。
红蝶一挥手，那两只蝴蝶扑打翅膀，停到丁旻和裴固的杯口，散出一片小小的丹红云霞。
“你也是个修者。”裴固低声说。
红蝶摇头：“修者不过是选了修行道路的凡夫俗子，我父母原本也是修者，见过沈轻剑术的奇妙，遂拜入水银馆，那时我已经学些皮毛……”
她的眼神看起来比容貌沧桑许多。
修者入门多半是吐纳调息与吸收蕴化灵气，一旦学会，便可在无意间自行运转，学得皮毛也有驻颜健体之功效。她也许不是十七八岁，甚至不是二十来岁。
“水银馆大火时，我在后山竹林里练习法术。”她又一挥手，那两只蝴蝶扑腾着飞起来，砰然散做数十片花瓣，飘洒而下，“我站在半山腰，看到火光……”
从此以后，这两只红色灵流化成的蝴蝶就成了她对亲缘与故园唯一的念想，也成了噩梦的开头与终结。
“让两位见笑了。”红蝶用帕子擦了脸，去妆镜前修补眼尾妆容。
丁旻说：“你……”
红蝶回头，不复先前的讨好与做作的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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