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固睡着了。
他又梦见自己沉在湖里,湖中头发顺着水流飘飘荡荡,从头发深处沁出血,丝线一般流动,似活物,伺机绞杀。
哥哥,哥哥,好冷呀。因因好冷呀。
裴金城,总有一天,你也会死,你死的比我好看,还是比我难看?
你看看我!我该死吗?我比你还小!凭什么你就能活,我就不能?我有苦衷啊!
你拿着刀,杀人的是你还是刀?是你!是你!是你!
裴固,你下来罢……
裴大人,你挣什么呀?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血丝与头发将他缠住,要织成茧子,把他拖到湖底最深最肮脏的地方,那里有裴因,还有每一个他杀过的、因他而死的人。
但是有一只手,温暖干燥,手指带着厚厚的刀茧,用不容置喙的力道抓着他的手腕。
“师兄。”
透过污浊的湖水,他看到湖面上的光,那只手的主人就在岸上,干干净净。
“小旻在这里。”
他握住那只手。
湖底伸出的朽烂的指爪应声而散,他被这只手拽着,浮到水面,探出头去,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
裴固醒来了。
他睡了没多久,丁旻正保持与他一手交握的姿势翻书。桌上还有一杯安神药茶,热热的冒气,是杏儿刚端过来的。
见他苏醒,丁旻倾身去看。
“小旻……”
丁旻说:“我在。”
裴固莫名安心。
丁旻见他额头发汗,恐怕他掀被子着凉,便取布巾擦净。裴固短暂的安心之后,转成局促难安,他十指抓着被边,指甲都抠白了。
“师兄。”丁旻叹了口气,将他的指头掰开,“你不想说的,我不问。你……你——唉。”
丁旻是生气的。
他一颗心都在裴固身上,为了他处处打算,也以为裴固待自己同样如此,不想师兄藏着掖着,不但没有一颗心,连给的半颗怕都是拼凑出来。丁旻就恼火,但也恼火不到那里去,他那颗心在裴固身上,他恼裴固,裴固难受,他更难受,还能怎么?受着呗。
而且裴固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性,笑也不放肆,长长的睫毛盖住古井深水似的眼睛,也盖住里头藏的情绪与心思。裴固是一粒珠蚌,打碎壳子,见得到珍珠,丁旻偏不想打碎,只捧在手里,等他自己张开,露出里面华光璀璨的无价之宝。
“我不怪你。”丁旻说,“师兄,我待你真心实意,你愿意回我一点,就回我一点,不愿意回我,虚情假意的不难受,就虚情假意,要是难受,我自作多情也行。”
裴固摇头:“我真的只骗过你一次——芦城说的,是我心里话。”
丁旻点头:“好。”
裴固又说:“我确实有许多事情瞒你,只是小旻,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是好事。”他看看外面,雪过初晴,日光映着显得格外亮堂,“师兄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你不同,你还能好好过。”
丁旻沉默片刻,说:“师兄,你这辈子怎么样,我这辈子就怎么样,我粘人得很,你认了我,就甩不脱。”
裴固又要说什么,丁旻把药茶拿来,一勺一勺喂过去,总不给他开口机会。裴固看得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索性不说。喝完药茶,又是一阵睡意袭来。
丁旻捏着他的手指:“睡罢,我在呢。”
裴固这次的梦境里头没有湖,没有头发,也没有血和支离破碎的手臂。他的梦里骄阳似火,一个小孩子看着他,脸上是倔强与悲伤,裴固伸出手,握住他的指头,两人一同往前走。于昏蒙之中,裴固恍惚意识到这应当是丁旻拜入知世馆那日的记忆重现,只是古怪之处在于他们的前方不是刀堂,而是飞柳城东门;东门开着,绯红桃花被风吹落,一地春英成毯,然而他抬脚踏到东门外的泥土上,宛如时间倒退,落花片片飞回枝头。骄阳变成春日初升,细雨霏霏,裴固身上潮乎乎的。他低头看自己牵的小孩子,却发现那人已经长大了,成年的丁旻比他高一些,比饮过人血的桃花更多情的眼睛望着他,不发一语,却胜千言。梦中的裴固想要开口,丁旻的食指点在他嘴唇上,摇了摇头,然后领着他往前,到和煦春日里。他回头看,两条小孩的身影与他们背道而驰,是他牵着四岁的丁旻往刀堂走,而现在是丁旻牵着他往前。
裴固又醒了,才发现身上的潮湿感不是错觉,他出了一身汗,寝衣湿了又干。这会儿点上灯,丁旻仍旧握着他的手,见他睁眼,问说:“要吃点东西吗?热水也备好了。”
裴固眨眨眼睛:“身上有汗。”
丁旻便扶他起来,安神药的作用还在,除了头脑有点昏沉,还带着腿脚无力酸软。舒舒服服泡进木桶,裴固手搭在边上,后头丁旻搬个椅子坐下,把他的头发挽起来。裴固抬头看屋顶,说:“那天我从这儿经过。”
丁旻的手一顿,而后熟练地用一根木簪挽起发髻。
“那天我家屋顶上,只有一只猫。”他说,“大半夜的,不睡觉。”
“我就是那只猫。”裴固低头,后颈骨节显出漂亮弧度。
丁旻笑起来:“你明明可以不发出声音,为什么?”
“想看看你。”裴固说,“想到你,一时犹豫,不知道要往何处。”
“那你本想去往何处?”
裴固不说话,丁旻知道这是他暂时不想告诉自己,便说:“待会儿你再喝碗安神茶,不要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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