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裴固好记性，还真记不得他。
杜伏寉看上去与农人别无二致，灰色褐色的粗布衣裳，头发在顶上扎个髻，用布条和木簪固定，靴帮还有黄泥点子。除了他眼神格外清明宁静，相貌又出众，实在看不出与寻常人的区别。
这日东门是夏小岳守，见了裴固，只当是巡视来此，或者到丁旻家，顺便去城外看看。知世馆的生徒，出师的手上没有几个不带血的，故而煞气也重，不似旁人迷信似的惧怕东门。那时天还早，裴固正欲回南城，继续做他的裴大人，街上迎面撞到个人，将一本册子塞进他怀里。那人故作弄脏裴固衣服，非要将他扯到路边去掸干净。一面掸，那人一面说话。
“有人看见你了，看了许多眼。”
是刚才的茶博士。
“东西收好，陛下说，自己处理干净首尾，怎么处理，自己决算。”
温琅掸完他的衣服，又说：“青桐巷的东西，你不必管了。”
而后便似变脸，点头哈腰的走了。
裴固将册子一翻，赫然是虎骁卫名录，第一页是他的画像，旁侧录着名字、出身、住址。
由是裴固收起册子，在家里放了一放，后来便趁着去丁旻家的机会，将册子放进李晞给丁旻的匣子里。——说也奇怪，不知道是丁旻把东西拿走了，还是李晞就送个空盒，打开之后，里头什么也没有，大小端方，恰好能放进去一本虎骁卫名录。
这是后来的事情。
眼下丁旻沏茶归来，递给裴固一盏，见他着实不像有精神说话的，便自顾自坐在边上看书擦刀，任由裴固发呆想事情。
冬月二十六到二十八，晚上裴固都应李纯的吩咐，盯着甄家。甄家知晓女儿不见了踪影，却没声张。盯到三十日，终于压不住风声，影影绰绰的传出去，李纯便不让他继续熬了。由是三十日晚上回家的路上，裴固转个弯，到城东看了一眼丁旻。
自然是在他家房顶上看的。丁旻耳聪目明，他不过心有杂念，稍微松懈一下，踩了块石子便被发觉。登时惊出一身冷汗，生恐丁旻追出来，立刻走了。
再往后就是事情被“捅”到李纯面前，李纯就装模作样要彻查。甄相知不知道背后有皇帝的手在拨弄，裴固委实猜不出。李纯和甄相俱是老狐狸，他们两人中间的水深着呢。
本来在裴固一头，事情就此作罢，偏青桐巷没人的房屋烧起来，两具女尸抬到安护司。裴固觉着自己事情没有做好，去宫里请罪，李纯不见他，也不发落他。
待回去过了一宿，便发现李纯让丁旻查这事儿。
裴固坐不住了。
好在过会儿就有人送了皇帝手书，令他跟紧了查案的丁卫首，作为虎骁卫的老大，面子上能帮自然要帮的，但是不许丁旻查的太快。
“小打小闹没甚意思。”李纯是这么说的。
由是裴固将一并送来的梅花养着，那股清清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苦香盖住鼻端萦绕的血腥气，裴固得以睡了几天好觉。入腊月，丁旻拿着李纯手书到处搜查，裴固本以为事情能如自己料想，被丁旻查出些不痛不痒的线索提上去，而后李纯骂他几句也就罢了。
偏偏不是。
裕官死了——裴固没想让他死。
还不知道是谁杀的。
申必友死了——裴固倒想让他死。
可不是他动的手。
丁旻似乎还查到了别的东西，安护司的书楼里，他拣出的都是甄家的人丁造册。尤其翻的多的，是甄应诲父亲养的一个小妾的动向。丁旻看书入神时，总喜欢用中指指腹摩弄书角，由是裴固一看便知，他瞧这几页的时候，很是下了心思。
裴固不敢隐瞒，怕李纯派人盯着自己，隐瞒实情，李纯动怒，对丁旻不利，便一五一十告诉了去。
李纯知道之后，并无太多反应。
裴固也跟着搜集这个金氏小妾的讯息。虎骁卫的职能本就有人口户籍管理，他查起来，自然比丁旻更快更细。丁旻只能想到在安护司翻书，裴固早就从多方入手，连历年地方官员述职的文书与拐子们招认的供词都看过了。
一查之下发现，金氏竟是被她亲生母亲卖到甄家的，卖金氏的拐子，就是她娘。
至于金氏的母亲到底是苦到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卖儿鬻女，还是她本就是个拐子，想生养儿子，故而将女儿发卖，就不能知晓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金氏本是十胜江沽月塘附近的人，她爹金养善，是个郎中，下落不清不楚，当地官员述职时带来的县人口册录只写采药时失踪，恐已死亡。
这么一说，卖金氏也有点道理。兴许是丈夫死了，孤女寡母难活，想来飞柳城讨生计，奈何飞柳城比之十胜江西更难立足，不多时，便到了得拿女儿换钱的时候。甄家当时未出过入仕的子弟，却也有钱有名望，金氏亲娘大概觉得女儿进了甄家是个好归宿。
——为什么不说投靠亲戚？裴固查过，金养善在飞柳城没有亲戚，金氏与她母亲来飞柳城，也只赁了城东便宜住处，并无投入哪家。
还有个古怪的地方在于：金氏与她母亲在飞柳城，并不做活。
需知李横山晚年时候，流动人口讯息管理越发严格，入城超过七日、无本地居民担保的，需得五日一次去安护司下设的机构，将自己住在何处、与何人住、靠何种营生度日写一遍，并按右手手印，右手有残疾者，按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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