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李晞飘飘然走了，脚底生云似的，还差点儿撞上拐角的树。丁旻打个寒战，心道：总不至于自己不在的功夫，李纯真给李晞找了门亲事罢？
他回去把一身好看却嫌累赘的华服脱了，换上旧衣服进宫。檐下冰没放在家里，飞龙卫值勤时必须带刀，这会儿裴固还在城东忙着后续清理，没法换回来。只是现在，他捏着檐下冰的时候，有些战战兢兢。
裴固用刀的时候，也是这样子吗？
丁旻回想小半天之前，刀锋出鞘时，自己如坠冰窟的寒冷，便又想到裴固做梦时喊着冷。料想是沫城的河水，沫城偏北，地形又高一点，七月十五已然冷起来，小小的裴固在冰冷的河水里抱着妹妹，拼尽全力也只得到最糟糕的结果。那寒意也许不至于刺骨，却在成年之后反复的回想里失了温度。
就想去抱着裴固，也不干什么，只是抱住就好。
然而裴固并不在此，在此也未必肯要他抱，故而丁旻捏刀柄的力度大了不少。待他入宫，今日随侍的飞龙卫已集结一处，等着训话。丁旻看了看，多半是值夜的。
——随侍飞龙卫总名册是丁旻报给李纯，李纯分发到各宫主人手里自己选，说到底，还是放心那些能让自己安睡的人。
因早上起得早，一天又都精神紧绷，各人脸上都有疲倦之色，丁旻入宫之后方觉放松，亦是一阵困顿。
“散了回家睡觉去。”他说，“晚上还得守的有几个？”
底下零星几人举起手。
“去偏院睡罢，给我留张床。”丁旻挥手，“散了散了，今日做的很好，过会儿我跟陛下讨赏去。”
集结起来的人应声而散，丁旻看到陈余脚步有些急，不是往飞龙卫在宫里暂住的偏院去，是往太子宫里去。
自打知道那日青桐巷里的蒙面人是陈余，进而知道陈余兴许和甄滢、秋枝的死有什么关系，丁旻怎么看他都不舒服。往日看着不舒服，不过是觉着他一身公子哥儿脾气，单纯不喜欢这类人罢了，这会儿看他不舒服，是带着点猜忌与不安。说来惭愧，丁卫首活到现在二十多了，真正杀过的人，也只有他亲爹一个。
裴固把他保护得很好。两人摊开说后，丁旻算过，裴固杀的人里头，有好几个本来该他动手。
裴固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沉默地隔绝了外头的恶与脏，将好的漏过来，洒在他身上。
另有几个没走的飞龙卫，打着哈欠过来同丁旻讲话。
“老陈今天绷得厉害。”一个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丁旻私下里关系尚可的几位都同他差不多，出身不显赫，以后恐怕也抱不上大树，只等着几年后退下去，拿钱回老家成婚，另寻营生。由是并无利益冲突，也不觉得丁旻的父亲做过前朝的官，就是什么忤逆。
丁旻说：“怕太子出事罢。”
“有什么好怕的。”那几个七嘴八舌说，“嗳，今日太子好像也有点绷着。”
丁旻挑起一边眉毛。
“我看是无言面对老丈人。”有人笑嘻嘻道，“罢了罢了，别说，小心有人嘴碎。”
“谁敢碎我。”丁旻自嘲道，“我脾气上来连陛下都顶撞，敢嘴碎，仔细我把他拖到假山后头打一顿。”
当下嘻嘻哈哈的说几句，也委实困了，那几个先走。丁旻往李晞宫里看了一眼，见有人守着，且李晞还处于飘飘然中，拿着一只金铸玉嵌的小碗，往核桃树苗上弹水珠，便笑着摇头，去李纯书房说过，这才到偏院休息。
留给飞龙卫的偏院里，常住的只有温琅，他自己单独一个房间，没落锁，也无人过去。这会儿掩着门，料想主人不在。
虽则丁旻也没在李纯身边瞧见他。
另几间房里，横七竖八睡着人，丁旻推门进去，见床都满了，又去另一间屋子。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发现陈余也在其中。
他用手臂盖着眼睛，整个人贴着墙，被子裹得很严实。
丁旻轻手轻脚关上门，找了几间屋子，不是满了人，就是寝具在外头晾晒，只得心里告罪，去温琅房间里睡。
温琅起居坐卧都在这隔开的两间陋室，和丁旻想的不一样，里头居然也有许多很具生活气息的东西。就像是他一开始扮演的两个角色中的温玚活在这里。
丁旻将刀倚在床边，脱了外袍搭在身上，预备小睡一会儿便罢，连枕头也没用，只拿两本书垫在脑袋下头。只是老觉得硌得慌，挪了几回仍旧难受，丁旻将书拿起来，摸摸下头，有个小小的方块。
进人家的房间，占人家的床，已经很不好，眼下再去搜摸别人压在床褥下头的东西，更是令丁旻心生愧疚。
然而中邪似的，丁旻当真伸手去摸，还摸出一枚小小的铜腰牌。很有些年岁，长了点绿锈，不过边缘磨得光滑。
是知世馆生徒日常佩戴的。丁旻想着兴许温琅也算知世馆生徒，故而给了一枚。可是反过来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正面是知世馆训诫小字，密密麻麻，有些字已经锈得看不出。
反面却是“金城”。
这是裴固的腰牌。
温琅一僵。
他对面的人问：“怎么？”
“没什么。”温琅说，“今日之事多谢。”他将手里捏着把玩的木活字放下，字面朝上，而后轻轻推到桌子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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