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马蹄声清脆，马肚被双腿有力一夹，一路畅通，两人徐徐直往昭仁宫。
昭仁宫乌头门前的阍者（看门的）早望见了来人，他掐时觉太早了些，下意识按上腰间横刀，可看那侍从又不觉松了松虎口。
骑马男子不言，抬手覆上铁面，极为修长白皙的手捏住铁边，将其从面上剥离，其下的容颜展露在阍者面前。
阍者一惊，急急后退让门，叉手长揖行礼。
李冀安翻身下马，头也不回迈入昭仁宫正门。侍从曲源胤将酒交由阍者，自己拉马入厩安置。
片刻间，李冀安已再出了正门，见他将一身明光铠换了圆领缺骻袍，窄袖干练，修身垂落，淡色回祥云在袍上绘出精美图腾，朴素中暗透华丽。
曲源胤早在乌头门前等候，李冀安瞥了眼阍室内那坛葡萄酒，轻笑一声，径直进宫去了。
紧张凝重的气氛如巨掌笼罩于整个大明宫，宫婢宦官走路急促且小心，似怕惊恼了沉睡于紫宸殿中的猛虎。
李冀安在宫门前验过鱼符，他轻飘飘瞥过宫内婢女的脸色，与身旁曲源胤对视一眼，面色平静无波，稳步向深宫而去。
青袍随风翩跹，迎面拐角走出一位青年，身后跟随着诸多婢女侍儿。
青年眉清目秀气息温润，只是那面孔白得发青，轻袍下的身躯瘦弱略有病态，步子轻盈虚浮。他远远便望见了来者，嘴角不觉带起淡笑。
李冀安快了几步，走到青年面前叉手行礼，笑道：“恭贺阿兄。”
此人正是不久前被宣为嗣君的惠昭太子，大皇子李宁。他闻言得体微笑，温声道：“太子册立仪式还未举行，不过是阿爷口头之言罢了。”
李冀安亦不在此多言，蹙眉压低声问：“宫内气氛沉重，阿兄可知发生何事。”
李宁知他会问，侧身瞥了眼身后婢女侍儿，待其极有眼色地后退一丈远后，才在李冀安耳边小声道：“在你受命讨伐蜀中杨节度使时，西川节度使王士真病死了。”
李冀安闻言颔首，平静道：“不错，此事我早有所耳闻，阿爷还派了薛刺史（德州刺史薛昌朝）前去慰问，想必是让他监视王士真，待其死后收回德、棣二州。”
圣人欶旨写得冠冕堂皇，可派人探望本就是去催命收权的，众人心知自不会明言。
太子李宁颔首，幽幽叹息道：“如此以革藩镇世袭之弊，本是极好，亦无变故。可王士真死后，却突冒出了个王承宗，自称是王节度使之子。”
圣人本就有心收权，派人到西川宣谕，不从则出兵讨伐，王承宗心中顾虑，奉诏还算恭敬，答应献出德、棣二州以示对朝廷诚恳之心。
在他献德、律二州后，圣人便任命原本负责监视的薛刺史为保信军节度使，再加二州观察使，如此得以分割西川势力并与之权衡。
王承宗见状便不乐意了，认为是薛刺史私通朝廷，于是派遣数百骑兵日夜兼程驰往德州，将薛刺史虏至真定加以囚禁。
圣人于是又派遣宦官前往真定加以宣谕解释，令王承宗遣返薛刺史还镇，王承宗知圣人架空收权，于是拒不奉诏，遂起兵暴.乱。
李冀安听到此处蹙起眉头，面如寒霜，嗤笑冷声道：“难道天下李姓人士均可自称为皇亲贵族？此人做惯了土皇帝，终不过是抱权不放的乱臣贼子。”
李宁闻言只是温和笑着，并未有丝毫脾气，他难忍侧身轻咳一声，肩膀微颤。
李冀安回了神，伸手想为李宁顺气，手掌刚触，便惊愣在原地。太子后背消瘦得只剩一层薄皮，随肋骨起伏，似随意轻拍似都会使其剧烈咳嗽。
李冀安抿唇，侧身迈步便欲往宫中去，胳膊却被有力一扯，他别头道：“阿兄风寒尚愈，不必如此操劳。”
李宁面露无奈，道：“你不必去请命了，阿爷已将此事交由左神策军中尉。”
闻此言李冀安愣在原地，面色诧异，“阿爷竟将此事交给吐突承璀？让宦官带兵讨伐？”
李宁点头，不再多言，眼底唯有阵阵倦意，两人口中所言吐突承本是内常侍，是圣人在东宫时亲信，唐宪宗登基上位，便将吐突承璀提升为左监门将军、左神策护军中尉、左衔功德使，并封为蓟国公，如今这人亦是宦官中颇有权势的人物。
李冀安不悦，他从李宁掌中抽手，叉手道别后拂袖入宫，曲源胤赶忙跟上，留下李宁呆望着他二人的背影，回神后垂眸不语。
婢女侍儿们见昭王走了，这才走到李宁身后，一宦官小声道：“殿下为何不阻止昭王？”
“管住耳朵与嘴，多言出是非。”李宁淡淡望了他一眼，声中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与寡淡，将宦官吓得直缩脑袋，再听李宁无声中又叹了口气。
先前李相公（宰相李绛）御前奏言先解决淮西之乱，阿爷不听，要命吐突承璀讨王承宗，翰林学士（白居易）上疏反对用宦官为师，亦是不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今圣人就算用将领来平叛，亦担心将士立功造反，才选无后宦官给予权势。朝臣虽忧心，可谏言入不了圣人的耳，如此情况，太子阻不阻止昭王，都改变不了什么。
李宁抬手，袖中手心掩盖一丝血迹，他苦笑一声，转头带着众人离去。
紫宸殿内，圣人懒懒半依半靠在塌上，见来了人又正了身子，待其作揖行礼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回来了？”
李冀安压着嗓子低低应了一声。
圣人将手上阅了过半的奏折反压在几案，望着下方身影笑问：“此次昭王大胜回宫，该赏。朕知你性子淡泊，可有想要的赏赐？”
“若你无意，便照常是些许绸缎。”
李冀安闻言微笑，叉手温声道：“阿爷若要有所赏，便将阿娘那双鱼玉镯赏赐于儿罢。”
圣人闻之一挑眉，困惑道：“你要此物做甚？”
“儿即至婚龄，若寻心上人，请阿爷恩准将儿送镯娘子赐婚。”李冀安行礼，“这便是儿斗胆所求赏赐。”
王公公在一旁默不作声，唐宪宗闻言，思索片刻，随即呵呵一笑，“此物留于我这亦是无用，既然你要，便给你罢。”
王公公闻声点头，带人去取了那玉镯来，不过半晌便回了。李冀安望着面前巧夺天工的白玉双鱼玉镯，心中略感悲哀，面上却不多显，如常谢了恩，伸手将其收入怀中，却依旧驻足不离去。
圣人从竹卷中抬眸扫了他一眼，开口问：“还有何事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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