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亩三分地的文艺界里，没几个人不远着澹台入明。论起辈分，自有老一辈人来收拾他，轮不到他撒野。但在老辈人物眼里，澹台入明的风评确实是没错挑。
早些年时候澹台入明带着一身打北京学来的画艺，千里迢迢来到偏安于此的长芦先生住处前，进了门就是拜。长芦先生往日也是书画界数一数二的人物，老了激流勇退，虽不常见作画，可名头念出来还是当当地响。先生秉性本清淡，哪里见得一素不相识晚辈连连作礼，忙地上去扶起：“这是做什么？”
澹台入明跪得直挺挺，任凭先生拉也纹丝不动：“请先生收我为徒。”后来好容易给拉起来了，长芦先生关怀后辈一片仁心，请在客座吃茶。一问缘故，澹台入明又啷一声放下正端着喝的茶：“在京城我可画不下去，一个二个眼里不是名就是利的！”
先生本不喜这么大口气，却也不由得看中那分高高心气，再一睹携来的画作，当即就下了决心。澹台入明自此拜于门下习画，一习便是十年。
个中滋味，外人自然不得而知。澹台入明对外只道先生仁厚慈善，一贯倾囊相授，并无某些所谓大师拿腔捏调或是为难弟子的做派。十年里，长芦先生宅邸里来来去去多少名家，澹台入明熟识了个遍，那些大家也对这个小徒弟赞不绝口，欣赏他丹青深浅技，连连称他颇有民国遗风。可活在现在的人就不这么觉得了：遗风吹就澹台入明一身铮铮骨，硌坏多少金口玉牙。
澹台入明的不讨喜，是从得罪雷司令家的独子开始的。雷司令这么一个半生戎马的赫赫人物，亲生的儿子除了是在陆军学院爬滚大了一圈以外，军事方面就再无建树。相反，就和当年那袁寒云一个秉性，喜欢那些风雅东西，喜欢得紧。雷司令软硬兼施，他就软硬不吃。
先年雷公子悄然无息地辞别高堂，夜缒出墙，登上了去京城的火车，只为去看一眼正乙祠演一出少一处的《硃痕记》，顺带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拜个师求个艺之类的。可惜脑子一热出的门，外加本来就缺乏锻炼不好使，在车站清点盘算时才发现囊中羞涩，车钱付完了，一落北京地就只能原地傻呆着，连打尖住店的钱都没有，上哪儿去看戏？那么一个大丈夫在候车厅被急得脸红脖子粗。
这时邻座一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似乎有所察觉，主动搭话道：“你去哪儿的啊？”这一下子就把雷公子从滚水里面捞出来了。雷公子坦诚道他是背着爸妈私自出门的，现下钱没带够，问那人能不能借他一点。那人听了一愣，有些为难，只说：“我身上的钱怕是不够。但我去旁的银行取一些给你，倒是可以……”雷公子喜不自胜，连声道谢，目送那人远去。孰料这一走就是十来分钟，雷公子寻人不见，急得抓耳挠腮。
正当他万念俱灰要拉开嗓门哭的时候，有人从后头拍拍雷公子。“是他了。”那人点点头，对着一旁的工作人员说。雷公子结舌道：“你、你怎么……？”那人抱歉地笑笑：“你还是赶快回家去吧，没什么别扭好闹的。”这人便是澹台入明。
蒋岫是从雷公子本人那里听来这个故事的，他本想替澹台入明辩两句，可看着雷公子喝高了的猪肝脸色，他抿抿嘴把话吞进了肚子里。雷公子又干完一盅烈酒：“他奶奶个腿儿！还指望他借点让我听听戏的呢，打发我回家去了！”
蒋岫觉得没理，压不下肚里不平，就给自己也灌了一盅壮胆道：“不该幸好他给你找了人来？才平平整整回来了，这怪得上人家？”雷公子喝高了，迷迷瞪瞪地瞅蒋岫，眼皮直哆嗦：“你要不要这个幸好啊！？”蒋岫摇摇头，默默按住雷公子的手臂：“不敢，不敢。”
雷公子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还打发我家去了！我给人带走之后，公安局的人就来领我了，没几下就给整回家了。我老子关了我多久禁闭哟，你知道不？”也不容蒋岫接话，说着就两根手指头比到人脸上来。蒋岫想想道：“两星期？”雷公子听了暴起，吼一声：“俩月！”蒋岫吓了一跳，微微一些酒意全醒了，赶忙摁下雷公子开始言不由衷：“锵鸣兄委屈了，再受我这一杯。”雷锵鸣不答，一只手拍上额头：“个小兔崽子，别让我再碰上他！”
自己私跑出来，难道心里就没点回去要挨罚的数？反倒怪起帮你的旁人不厚道，哪有这个道理？
——俩月都算轻的！
可别人才不管道理不道理，一心只向着拔根汗毛比腰粗的那方。也是好笑，雷锵鸣不怕跌面子，有机会就把这事宣扬开来，而他和各人说的版本细节又不尽相同。都说酒后吐真言，蒋岫听到的怕是最真的。那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该只有天知道了。
得罪雷锵鸣这事，说小不小，那可是雷司令家的公子，他随便胡咧咧个啥，别人就纷纷当了真；说大也不大，毕竟不算正经在界里混的，最多也就有空票票戏摇摇扇，赏赏书画遛遛展，对澹台入明的事业没有太大实质影响。可就在这地界下，澹台入明又年轻气盛地扫了丹青界一位中流砥柱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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