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憨厚之外，陆大树身上有种鲜明又确切的特性--慢。接受新东西缓慢迟钝、说话慢悠悠、吃饭细嚼慢咽、跟着章棹做坏事逃跑时，每次都要慢个半拍、就连情绪，都像是半路坏了轱辘的马车，不怎么流畅的抵达。
在章棹跟陆大树坦白之后，对方的沉默平白给了他许多辩驳的机会，章棹在一边鸡零狗碎的啰嗦了很多，却是越讲越心虚，渐渐的也就不说话了，闭了嘴等着陆大树消化。
因为家徒四壁，又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屋里本该显得很亮堂。但陆大树就站在窗户边上，高大沉默的身躯遮住了半边光，给房间里另一个人轻微的压迫感。
章棹不自在的咳了声，“我也舍不得你，但就像父母不可能总留在子女身边，我们总归是要走自己的路的。”
陆大树脸上失了惯有的温吞，平平板板的说：“我父母...要是活着，我会...一直呆在...他们身边。”
“......”章棹低声道，“但是你父母死了，你还活的好好的。”
“那是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亲人，”陆大树抹了把脸，“你就是...我的亲人。”
章棹认真的说：“我们一直是家人，这不会变的，只是暂时分开，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
陆大树整个人还是很混乱，甚至有点生气，“你之前说要跟我走，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章棹怔了一下，说：“因为......我，”
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措的攥紧了，眼神甚至有明显的飘移，这是他头一回面对陆大树败下阵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陆大树锋利又失望的目光。
“章棹！”
院子里传来清脆尖锐的女声，章棹从没有一刻这么感激方元慧，他故作镇定的跟陆大树说：“有人找，等我回来再说。”
陆大树没有说话。
在章棹跑出去之后很久，久到在屋外回避的黄升进来，他才颓然的用手捂住脸，道：“我有些不想走了。”
声音轻飘飘的，黄升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神色如故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
章棹把方元慧从家里拉出来，不满的念她，“你怎么突然过来找我？”
“咱们约好了的，今天你给我答复。”
方元慧换了身干净衣服，两个大辫子梳得整齐又俏皮，她有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极淡的眉目、小巧的鼻子嘴巴，不笑时温和弱小、笑起来单纯无害，跟她的性格格格不入。
章棹没说话，他郁闷的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方元慧：“......你什么意思，给句话啊？”
章棹想了想说：“你知道赵忆同是傻子吧？”
“知道啊，我特别会照顾人。”
“他今年才十四岁。”
“我和他的八字完全符合。”
“我是说，”章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莫名，但就是忍不住说，“他不愿意成亲，是被他爹逼的。”
“......怪可怜的。”
“没错--”
方元慧掷地有声，“我有信心让他喜欢上我。”
“他不会的。”
“......”她有些奇怪的看着章棹，“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不能。”章棹刚刚被大树问住的阴影还在，他不想失去主动权。
方元慧直接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章棹不说话。他别着头，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脸上变幻的神色。
“那个人......知道你的感情吗？”
章棹静了静，然后意味不明的吹了声口哨。
“好，”方元慧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章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来什么，偏要硬撑着，“你知道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最好别说出来，”方元慧不见以往滑头语气，真挚中带竟了些苦口婆心，“在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过类似天真冲动的想法，经事少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你想过以后吗，你知道以后要为你这一时冲动还多少债吗？”
章棹不自在的说：“我没想那么多。”
“该想想的，我娘就因为年轻时遇人不淑，嫁给我爹这个老疯子，临死连个棺材钱都没给凑出来。她赔上一辈子，让我得了个教训--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一定不能步她后尘，好不容易有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她倏的闭了嘴，看着一边微微皱眉的章棹，半晌道：“算了，咱们想不到一块儿去。”
章棹没说话，他能理解，理解她不顾一切也要往上走的想法，以往方元慧穷得坦坦荡荡，总为了博取他的同情说一些“你也知道”“咱们这种人”，言之凿凿，却并不能触动他什么，他见的穷人太多了，也知道抱团取不了暖。
其实最能说服他的，是掩藏在她尖牙利嘴之下的、熟悉的局促。他再一次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棉袄上有几处明显的破洞，茉莉精油的香味掩盖不住鱼腥气，经常外露的精明也是小家子气的、算计着几分钱的精明。
这点穷人之间的共鸣，让他语气好了些，“那些深宅大院没你想得那么好，你就不怕以后有一天为你现在的决定还债吗？”
方元慧：“就算还债，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试过了，不留遗憾。”
章棹觉得话没法说了，刚想告辞，就听她说：“我街上的鱼铺，最近总有人过来闹事，本来就是小本买卖，经不起赔，这一片的流氓都知道你，你能不能帮我教训教训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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