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要!”
老马挤着眼抿了一下嘴。
“我等会给二舅打电话叫他给我留几卷!爷爷你胡子长了,我给你刮个胡子吧!”
少年高兴,梗着鼻抹着泪去取电动剃刀。
做了好几天的梦,老马终于又扛到了周末。周末是他的节日,这个节日家里来的人很多——俊杰、永旺、雪梅、晓棠、思轩……老五兴成打电话要来深圳看他,被桂英拒绝了。袁铁生儿子袁建成周六下午来了一趟,张明远也打来电话慰问。老马远望下一辈人嘻哈一团罕有聚会高兴至极,只可惜他一觉醒来人全走了,一觉起来又来好多人。有时他依稀看见老大兴邦坐他床边抽烟,看见英英她妈端着茶走来,看见二弟三弟坐他脚边眯眼笑……
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
“是你呀!”老马惊讶,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
桂英一听这话,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
“是啊是我!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记得了!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
“多少?”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
“一百零八!你活到一百零八啦!”桂英诓他。
“哦……你……你多大?”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
“你看我多大?”
“哼嘿……”老马眼睛一用力,眼前忽地花了——看不见了。
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忙起身扶住。老马望着扶他的人,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慢慢闪开,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
“是英英不?你是英英不……”
“是!是!我是马桂英!”桂英又一波崩溃。
“你咋老了呢?”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
“你活一百零八啦,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
“哦……”
倒了洗脚水,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
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不知她为何难过,只撞了撞她后背说:“给你……给你这个!大给你留着……你不回来,大等不来你……”
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擦干泪一转头,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给你!大给你留的!给你……”
“这是给我的吗!”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
见父亲屡屡确定,桂英破涕一笑,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终于,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
一天老马瞟见阳台边的丁香花快晒死了,他想喊人过来浇水,可惜发不出声伸不了手。他费了好大一股劲,挣得自己也晕了。
再一睁眼,他已回马家屯。五月大地开花,方圆美轮美奂,他在屯里没待几天觉精神爽朗浑身是力。老马思自己已有七八年没下过莺歌谷,于是喊来老黄陪他下谷春游。穹顶游云似仙境,山谷层叠生气象。谷中青草夹道野花妖娆,百十只雪白山羊在坡上啃草,十几头毛发锃亮的牛崽在谷底追跑。
下谷后地平坦路变宽,老马下了花椒地忽见兴邦他妈端个板凳在一棵老槐下纳鞋底。许久不见,他妈年轻依旧,圆脸娇俏,圆眼闪亮,胸前搭着长辫子。
“当家人你去哪儿咧?咋好些年没见着你!”兴邦妈一见娃他爸扔下东西碎步跑来。
“我去老三家看娃了,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你咋不在屋里呢?”老马抓着妻子的手腕揉搓。
“我想着你从这儿过,所以天天等着你。”
“我这儿有急事得办,你先等着我,办完事我回来寻你。”
老马捋了捋她头发,松了手要走,兴邦母亲皱着眉搓着掌流泪,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随他去。
走了百十米,老马在莺歌谷拐弯处瞧见了儿子,一身军装,满脸红光,寸发抖擞,眉开眼笑。兴邦望见父亲从坡上跳了下来。
“大,我被队里分配了!分到咱县里专门管电力!你不说管电最有出息嘛,我一申请领导马上同意啦!”
“欧呦!我娃儿出息了!”老马仰望儿子频频点头。
“大我得走了,三个月后要值班,我还啥不懂呢,我得跟着人家学技术去!走了走了哦!”
“好好好!嫑忘看看你妈!”
“知了知了。”十七岁的马兴邦唱着军哥朝南跑去。
过了老鹰崖、谷底溪、柿子园,老马远眺前方依稀好几百人朝他招手走来,那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灰蓝衣服老布鞋,男人叼着烟戴着鸭舌帽,女人围着方巾指指点点,老人嘻嘻哈哈似有大喜事发生。
“建国啊你来了!”袁铁生、樊伟成、老镇长等上前笑着和老马握手。
“我娃能干!我娃儿辛苦咧!”老马见祖父母、父母朝他走来抚摸拥抱。
“老大了不起呀!”舅、姑、小叔等长辈迎面夸赞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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