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幸好有小吴，高屹朗态度放松了许多。从他们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话来看，他们俩以前是本城同个大学同个专业的，不过小吴后来分流去主攻文秘方向，毕了业直接入了本行；高屹朗读尽缥缃，现在留在学校继续深造，却也凭着文艺评论在风雅地界站住了脚。可相逢点头寒暄，还是头秃不离古现汉、心衰无外文学史的本专业人。小吴激动得挠头又拍腿，一脚刹下来等红灯，顺带对蒋岫道：“您别怪我瞒着您，要说我是师兄的同门，我自个儿都不好意思。”
蒋岫想想，确实，这叫人怎么好攀亲带故，但他倒不觉得分出什么高下来，小吴是人精，高屹朗就未必；叫小吴写个综述，那也得去了半条命，高屹朗就信手拈来。三百六十行，谁还能瞧不起谁？高屹朗听了这话也反驳道：“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本来就术业有专攻。”小吴哈哈笑说“是是是”，倒没心没肺的。
不多时，又看见莲蓬湖半边朱碧连天，一行人下到小蓬洲，走到画院门口，才踏进一只脚，接待处的人便赶紧迎上来：“哎呀，蒋先生回来了！您是接着看画展，还是去看现场斗画？”蒋岫眉头一皱，还斗画呢，再剑拔弩张一点儿，就该是械斗了。他少不得要去看看，随口附和几句，询问过高屹朗的意思。高屹朗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说来都来了，那便作陪到底。蒋岫问到澹台入明他们是在哪个厅后，急吼吼就带着人过去了。高屹朗能跟得紧，问了句：“蒋先生很喜欢这个？”
蒋岫连连否定：“画画儿这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我附庸它还没得让人笑话。”高屹朗“噢”了一声：“蒋先生倒通透，我也就和您说吧：什么现场斗画现场拍卖，也就外行人看个热闹，得亏这钱用来捐，不然真是找了骂了。”蒋岫笑笑，看这高屹朗也是性情中人：“那可不是，抛开慈善来看，制造噱头、斯文扫地，也不怎么地道。”小吴插一嘴：“我们这回啊，是来看澹台老师的！”
“他啊……”高屹朗自言自语了一句，“蒋先生和他有交情？”“也不太深。”蒋岫有些迟疑。“这样，”高屹朗听完笑了笑，“那看您刚刚挺上心的样子？”蒋岫一怔，只听高屹朗接着宽慰：“您信他，无论是和谁对上，都不会吃亏的。”那文汝东呢？蒋岫还是没问，只是闷了头往厅里去。
待三人赶到时，厅里人早就坐满了一堂，澹台入明与文汝东在台上，一左一右，各占一张松木大案，案上笔纸颜色一应俱全。一边文汝东，案边围着四五个个伺候笔墨的捧砚，都是自己门下的学生，言笑晏晏；一边澹台入明，身边两个戴牌儿的工作人员，一人润笔，每润一支，都要递给澹台入明过目，还有一人在旁侍弄颜料，澹台入明也时不时回眼去瞧上一瞧。蒋岫站了会儿，来人引自己坐在了前排嘉宾席，位置虽偏，毕竟怎么也不能让一个外行越过一干专业画家，但好巧不巧，正好可以侧着脑袋看离自己非常近的澹台入明。小吴和高屹朗也跟着沾了光，加了两位，正在蒋岫旁边。这地界已然寸土寸金，又离得十分近，也没什么好挑拣的了。
蒋岫翘了二郎腿，两手叠着在膝头一拦，抬起眼，目光所及，只有澹台入明一个人。灯光有些黄，眼里昏昏的，照得澹台入明柔和许多。他有条不紊地将画材一一检查过，手里拈着支湿了笔锋的狼毫，二指轻捏着捋了捋，手上晶莹一小片，仿若沾了露水。他……大概是胸有成竹，看上去不怎么紧张？
主持人已经开始讲话了，旁的人拿起一块毛巾送到澹台入明手边，他掉过眼来在毛巾上蹭了几下，略一抬头，便看见蒋岫在看他。凝着神思，浓眉微敛，星目稍沉，不知道想什么。两厢眼神一撞，彼此都回了半个魂。澹台入明鬼使神差一般，对蒋岫点点头。蒋岫先是怔愣一刻，继而没了失神的样子，熟稔宽和地笑笑，也对他点点头。蒋岫面上风云不起，心中却在澹台入明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就乱了些许方寸。
蒋岫条件反射地用扯出公式化笑容的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先慌了神：人家真心实意让你放心下来，你倒好？可他来不及多谴几句，台上忽然宣布了开始，招得他心里咚咚地擂起鼓来。但见文汝东接过学生递到手边的笔，略加思索，便向卷上落去，胸有成竹，气度不凡。而澹台入明却拿着一截铅笔头，弯下腰凑近纸上一点点画。文汝东的手从右移到左，澹台入明还在画上那一端死磕。蒋岫急了，转头皱皱眉：“他在干什么？”高屹朗撑着下巴，眼里疑惑不定：“难不成……这时候了，澹台是要画工笔画？”蒋岫差点没跺脚，可把他急坏了。他实在想不出澹台入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工笔比水墨程序繁杂许多，还不论他手底下那张纸，是熟宣还是生宣呢。
眼见那文汝东笔都轮了好几根，又是挥泼，又是点染，旁边一干人换来递去，好不忙活，澹台入明方才勾勒完轮廓形状，自向桌面笔架上寻了一支花枝俏。一旁墨已经备好，他挽一挽袖子，侧着笔锋在砚窝儿里舔几舔，便向那草图上落下来，寸寸描画，细细沿摹，时而再去添几笔墨，又接着续上，一丝不苟地垂首凝神。左边文汝东的阵仗大，落笔每一个动作都作出潇洒，像是在表演一般，真真也现出一股十拿九稳、睥睨画坛的气派，也不能说铺张不好，只是蒋岫有初印象先入为主，就只觉得张扬荒唐；澹台入明这边一举一动皆是收着敛着，却有不显山不露水的暗藏机锋，人就想不住窥探，他这是如何画？画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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